老舍笑笑:“我扔了,当了我自祭的纸钱。因为,我临死的时候,仿佛看见了王掌柜、秦二爷、常四爷,他们正为自己扔纸钱呢。我也就给自己扔了,扔的是我那最后的作品。”
我愣了,多么可惜啊。要是不扔,那一准是好作品。
老舍呆呆地望着湖风,讷讷地说:“我糊涂,真糊涂。在死前的那一刻,我把自己看成了了不起的人,我要写下自己的疑问,想留给后人。可是,那时候,我正写着,忽然看见了母亲。我是她的老儿子。她生我的时候四十多岁。她过世的时候已经很老。可多奇怪,我那天见到的她,却是生我的那个年纪。那么文静,那么慈祥,她倚着门框,在望我,向我招手,还在叫我:‘庆春,早回来,奶奶想你!’我们满族人管妈妈叫奶奶。听了她的声音,看见了她的身影,我立时醒过劲儿来。我觉得我手里写的,没用,太没用了。人家已经不要我,我何必再多情地发问?那时候,我又像是看见了祁天佑,他在湖面上走动,朝我招手,朝我点头,跟我说,‘士可杀,不可辱呀’。我撕碎了我才写的东西,扬到湖面儿上,让它当纸钱,自己祭奠自己吧。我瞅瞅太平湖,太平湖安静地躺着,水里有声音在叫:‘庆春,快来,我想你!’那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在叫我呀!我向太平湖鞠了个躬,跟它说,谢谢母亲,谢谢北京;谢谢我的眼,谢谢我的笔;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我走了,就这么走了,走进了太平湖……”
哦,听了他的话,我什么也说不出。他的样子怪动人,让我永远忘不了,我忽然觉得要是给北京人塑个像,那他就是个天然的模子。
让我歇会儿吧。说到这儿,我怕我再说不顺畅了……
(“后来呢?”我问。我听上了瘾。)
后来?后来他走了,你知道他怎么走的?他向我挤挤眼,招招手,说声:“明儿见”,就甩着手杖走到湖面上。他站在湖水上,向我亲热地点点头,轻声说:“活着,好好儿活着,但要把事情看开,咱们还会见面,有事我会找你。”说完就突然在水面消失了。打那儿以后,一晃二十年,这期间,甭管我呼唤过多少次老舍的名字,再没有瞧见过他的灵魂。可是四天以前,四天以前呐……
……那是一个星期五,我在家里呆得闷气,天又热,中午吃罢了饭,我就翻开一本儿《四世同堂》,半躺在藤椅上,打算看会儿书。其实,是打算看着看着睡过去。我睡觉前总爱看点儿书,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朦朦胧胧地,听到有人悄没声儿地跟我说话:
“朋友,怪想你的,到我那儿说会儿话去吧?”
“您是哪位?”我好像问他。
他笑了。可我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我就是老舍呀!”
我一激灵,醒了。我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梦。可我对人世间各种怪事的原则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既然亲眼见过老舍的灵魂,那么还能有什么事不让我相信是真的呢?
所以呀,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晚半晌,我又到了这儿。可这儿已经大变样了,湖水都被填平了。我不知道老舍的灵魂能不能受得住这份儿嘈杂。
我躲在空地上,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像是走累了来这儿歇歇腿儿。要不然,准会围上一大群看热闹的。不信,你就到马路边上啐口唾沫,然后撅屁股自己看自己的吐沫,呆会儿要不围个水泄不通,算我白说。一个歇腿的糟老头子,人们没兴趣看,这也就不至于吓着老舍的灵魂。
现在是夏时制,九点多钟天才黑。天一黑,我来了精神,站起来前后左右地走了一通,小声儿地喊:“老舍先生,我来了!”
我喊了十来声,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居民楼里传出忽大忽小的各种居家过日子的声音。我有点儿灰心,心想准是我胡想,老舍并没有同我订约会。我败兴地朝外走,忽然看见有个身穿白衬衣的人影儿,打护城河边上朝这边走来。瞧那走路的样子,我认出来,正是老舍。我急忙站住。
他走得飞快,一阵风似地来到我面前,笑着说:“谢谢您,您可真守信用。”他仔细瞅我一下儿,说,“哟,您可见老,也发福了,要不是我知道您就是您,猛不了地打个照面儿,还真不敢认您了。”
我急忙说:“二十年了,我也六十七了呢。”又跟他点点头,说,“您可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