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屯里的人议论起来,说咱姥姥这个日本贵族的千金,虽然在中国受了许多年苦,但还是小姐身躯丫环命,忒不禁打,顶多不过挨了那么几十棍子,就一命呜呼,如果换上一个穷苦人家的女人,挨上三倍的棒子,也死不了。
咱娘嫁过来后,曾对咱祖母说过,咱姥姥死时,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为什么咱姥姥和咱姥爷搭伙生了咱娘后,十八年后又怀孕?这是个大谜,我也许很快就告诉你,也许永远不告诉你。
咱姥爷用手托起咱姥姥的头,大喊着:“真惠子!真惠子!”但无论他怎么喊,咱姥姥也不睁眼了。咱姥爷把大头伏在咱姥姥脸上,好像在说悄悄话。红卫兵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也许心里有点害怕,也许一点都不怕。狗剩司令傻乎乎地立正站着,好像一只被枪声震住了的傻狍子。他的像小野猪般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看起来精明无比,其实愚蠢透顶。如果他足够精明,就应该撒腿跑掉,最好跑得比兔子还快,别人不知吕大棒槌的脾气难道他还不知道吕大棒槌的脾气?但是他不跑,就那样傻站着,拿枪的手哆嗦不止。他哆嗦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咱姥爷与咱姥姥的尸体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他的身体背着山林后边升起的太阳,缓缓地长高,长高长高越长越高,长得像一个驼背垂臂的大猩猩时暂时停住。这时狗剩和他的红卫兵们看到了咱姥爷悲痛欲绝的脸。咱姥爷趴到咱姥姥身上时下巴上的胡子还是黑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红的。铜屑般的皮肤一片片从他的脸上脱落下来,恰似骤然冷却了的热铁。在大猩猩的状态上他又把身体猛地一挺,双眼随即闪烁着火红的光芒。他的铜皮脱尽的脸也焕发出钢铁般的烧蓝,下巴上的胡子简直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男人在什么时候最壮丽?男人在复仇前夕最壮丽。咱姥爷炫耀着他的壮丽的复仇之脸,嘴角唇边似乎还洋溢着苦悲悲的微笑,摇摇晃晃地、像一个醉汉似的向那个朴拙的柞木墩子走去。狗剩和他的红卫兵们这时还不知道咱姥爷要干什么。咱姥爷略一弯腰,将那柄大斧从墩子上拔起。这时狗剩和他的兵还不知道咱姥爷想干什么。咱姥爷提着大斧,突然地大吼了一声:
“杂种!我毁了你吧!”
咱姥爷提着的斧向狗剩冲过去。这时,红卫兵们模模糊糊地猜到了咱姥爷想干什么,但狗剩好像还不知道咱姥爷想干什么。红卫兵们见事不好,撒腿就跑。狗剩还是傻站着哆哆嗦嗦地端着手枪,瞄着咱姥爷。咱姥爷冲到他的面前,笨拙地挥起大斧,对准了狗剩的脑袋。狗剩把手枪扔在地上。斧头在下落的过程中偏离了方向。一道红光闪过,夹带着若有若无的小风,在这光里风里,狗剩的小脸变了模样。然后,一条被黄色咔叽布衣袖和红袖标裹着的胳膊,齐齐地落在了地上。狗剩惨叫了一声,一腚墩在了地上。咱姥爷又一次举起了大斧,举到最高点时就在空中停顿了。这时那些逃跑了的红卫兵在大街上喊叫着:
“杀人啦!救命啊!”
咱姥爷像受了突然打击似的,让高举起的斧头软软地落下来。然后他拖着大斧,回到椴木墩子前,仿佛疲乏透顶的样子,坐下去,看看狗剩。这时咱姥爷眼里噙着闪闪的泪花,腰背都佝偻起来。他用双手抱住头,呼噜呼噜地哭起来。
咱娘趁着红卫兵逃跑的空当,扑到姥姥身上,哭喊着:
“娘啊,娘!你醒醒啊!”
咱姥姥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好像是回答了咱娘的呼唤,然后,任凭咱娘如何喊叫,她也没有半点反应了。咱娘冲到狗剩面前,大骂道:
“狗剩,你这个畜生!”
咱娘捡起狗剩那条戴着红袖标的胳膊,打着狗剩的头。狗剩一点也不反抗。咱娘把那条胳膊扔下,又跑回到姥姥身边,抚尸大哭。狗剩那条胳膊在地上像出水的黑鱼,活蹦乱跳着,蹦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安静下来。这时,咱祖母与咱祖父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