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言归正传,说咱家出生的事情。咱家祖母如何把二曼请来,这个情节暂且放到一边。祖母把二曼请来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子,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再也不露面。咱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自从与祖父大闹了那一场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好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无影无踪。只剩下毫无妇科经验的祖父给二曼打下手。情急之中,咱家祖父曾经敲打着门板,喊叫咱家祖母:“老婆子,你早不躲,晚不躲,怎么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躲起来呢?”但任凭咱家祖父把门板敲破,咱家祖母连大气都不出一声,好像房子里根本就没有她。在万般无奈之中,咱家祖父只好承担起了助产护士的工作。这是祖父终生的忌讳,谁要敢说他曾经给自家的儿媳接过生,他就会跟谁拼命。
二曼进了咱家母亲的房子时,就感到一种不祥的氛围。其实她说她跟着老金家那个大名鼎鼎的老妖婆子走在黑暗的大街上,抬头看到在灿烂的银河左岸散射着灰白光芒的那颗彗星时,就感到心头发紧,一股股的寒气沿着她的脊梁沟窜上窜下。等她看到咱家祖母躲进房子里不再露面之后,更感到老妖婆子请自己来接生是个巨大的阴谋。她看到,咱家母亲已经大发作,咱家的一只手从母亲的产道里伸出来,仿佛在向这个世界上的人讨要什么东西。后来我想,也许是咱家祖母看到了咱家这副典型的讨债鬼的模样,才决定抛弃前嫌,去把冤家对头请来。也许咱家祖母是想借这个机会,整治一下二曼,让她接下死胎,借此毁坏她的名声。也许咱家祖母被咱家那只伸出来的血手吓坏了,自家的姑娘跳不得神,自家的郎中看不了病,为了挽救咱家母亲的生命,所以,咱家祖母才不得不放下架子,抛弃面子,去把二曼请来。也许上述的各种因素都有,反正是,在那个极其不祥的夜晚,咱家祖母把二曼请来了为咱家的母亲接生。
二曼后来对咱家说,她一看那阵势就想跑,但咱家母亲那张分明还是一个小姑娘一样的瘦脸和那张脸上的祈望的神情,使她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她感到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女孩子渡过这个死亡关口。二曼说她当时想到的是舍弃孩子保大人,因为根据她的经验,这样的提前把手伸出母亲体外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死胎,勉强有一个活着的,长大了也是祸害。但没有想到,二曼用火灼灼的眼睛盯着咱家说——这当然是事过多年之后了——没有想到,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反倒死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难以琢磨。
不愿意对你详细描述咱家出生时那血腥的过程,这个过程相信你自己用想象力可以填补。咱家被二曼拖着胳膊挣出来后,咱母亲还有气息,据说她看到咱家时,眼睛里还散发出来最后的璀璨光芒,但她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了。随后而至的大出血,断送了咱家母亲年轻的生命。母亲啊母亲,你死时那样年轻,好像一朵玫瑰,尚未完全绽放,花瓣就已经凋零……
据说二曼是逃走的,但她自己否认。她说她是处理完了咱家母亲的后事,包扎了咱家的脐带,把一切事情都对咱家祖父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后,从容、镇定地走的,因为她感到自己问心无愧,不管怎么说,两条性命,她救活了一条,而这样的艰难生产,落到别的接生婆手里,十有八九地要母子双双完蛋。
据说咱家祖母在二曼逃走后,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看到咱家母亲的血已经从门槛下面的缝隙里,流到了堂屋的地面上,连洞里的老鼠都给灌了出来,拖着沾血的尾巴蹿到院子里。这样的老鼠猫见了都害怕。
据说就在这个时刻,咱家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家门。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走进家门?至今是个难解的谜。还是据说,祖母把满身青痣的我倒提着塞进了一个破麻袋里,交给父亲,说:“扔了去吧,扔得越远越好!”据说咱家父亲乜斜着醉眼,说:“扔什么,让狗吃了得了。”据说咱家祖母怒冲冲地说:“这样的东西,狗怎么敢吃?”据说父亲极不情愿地提着破麻袋,走到江边,将咱家顺手丢在了冰上。据说咱家从麻袋里爬出来,在冰上哭泣。一头母狼将咱家叼到杂树林子里,用它的奶,浇灌了咱家的肠胃。咱家依偎在狼的肚皮下,睡得很香。据说屯子里早起捡粪的老于头发现了咱家,慌忙赶回屯子里报告了支书老金贵,老金贵招呼了几个基干民兵,扛着上了顶门火的步枪,赶到杂树林子,此时,母狼已经走了,只剩下咱家在那里,在彤红的阳光里,响亮地啼哭。
老金贵吩咐人把咱家抱回去,送到公社里,让公社干部处理。正好有一个省里来的大干部在这里视察工作,他用极富人道主义的态度,首先肯定了,即便是私生子,一旦降生后,也是公民,也有存活的权利。他严令当地的干部,要找到咱家的生身父母。当公社的干部调查清楚了咱家的身世后,咱家被交还给祖母抚养,至于咱家父亲,因为抛弃婴儿,犯了谋杀罪,被两个白衣警察,在一个融雪的中午,当众逮捕,在看守所关押了三个月后,被刚刚重新组建的人民法院,判处了十年徒刑,押送到北兴宝山林场劳动改造。五年后,因为他在砍伐森林的劳动中表现突出且有临危救人的举动,被减刑释放,此时,咱家已经是屯子里恶名昭彰的不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