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几句客套话后,年轻的小报记者拘束地坐在雪青色的真皮沙发上。他的身上好似长了刺,屁股在沙发上不安地扭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文雅。记者羞红了脸,欠了一下身,不敢再动。他从手提包里摸出了一管口红和一瓶香水,递给她,说:“这是我托朋友从巴黎带回来的,请笑纳。”她接过礼物,看看牌子,说:“不错,谢谢你。”她打开香水瓶子,喷一点在手背上,举到鼻下嗅嗅,满意地说:“到底是法国货!”然后她又拧开口红,让那嫩红的芯子伸伸缩缩。她的眼睛时而含情脉脉、时而略带嘲讽地盯着记者。记者干咳了几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听说,您有一个奇怪的诨名,叫做……‘扫帚星’?”
咯咯咯一串笑声,像母鸡叫蛋一样,从她的嘴里喷出。然后她羞答答地抬手掩了一下嘴巴。然后她摘手。然后她正襟危坐,双膝夹紧,神情严肃,略带嘶哑、富有磁性的话语滔滔而出。
第一章 从诨名说起
这个诨名奇怪?你真的认为这个诨名奇怪?“少所见,多所怪,见了骆驼说马肿背。”不瞒你说,咱家的诨名多多,“扫帚星”只不过是其中最普通平常的一个。如果你把这也说成奇怪,那么,“狗不吃”怪不怪?“雪兔子”怪不怪?“乌鸦嘴”怪不怪?“奸棍子”怪不怪?“二尾子”怪不怪?还有起码五六七八个,一个更比一个怪。你不要以为咱家这些诨名是随便瞎起、没有意义的,不,咱家的每一个诨名后边都跟着一串儿故事,就像老母鸡屁股后边跟着一群小鸡,就像老母狗后边跟着一群小狗,就像老大娘后边跟着一群子孙,就像老将军后边跟着一群士兵。你想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咱家“扫帚星”?听咱家对你慢慢道来。你是一个翩翩少年,唇红齿白,彬彬有礼,让咱家看着顺眼,心中愉快。你也许不知道,自打咱家做了十七次手术,实现了多年的理想,今日是头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你当然知道,想采访咱家的小报记者像苍蝇一样多。咱家接受你的采访,是你的幸运,是你的光荣。你不必说那么多肉麻的话,咱家喜欢你才这样做。咱家决心帮助你,给你提供一个成名成家的机会,希望你成名成家后不要忘了咱家才好,当然,忘了也无所谓,这个世界上,寡情薄义的基本上都是男人,咱家被男人欺骗得太多太多,再多一次又有何妨?咱家的脚趾甲刚涂了蔻丹,不愿意起动,麻烦你请你帮咱家把针线笸箩拿来,咱家一边绣花一边与你谈话。
她微微欠了一下身,接过了用白柳条编成的绣花笸箩。
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扯了一下白色的长裙,遮住了略嫌粗大的膝盖,展现出光滑无毛比女人还女人的小腿。
两只脚白生生,鲜红的趾甲亮晶晶,好像宝石,好像十只鬼鬼祟祟的小眼睛。
右脚腕上套着一条金链子。
白色的丝质长裙上,在胸口那儿,也就是女人们的宝贝那儿,如果她也有的话,看样子鼓膨膨的像是有,啊,当胸那儿用红绒线绣着一朵梅花。她的丝裙开胸很低,露出了那两根纤弱的锁骨和十分逼真的乳沟。
她的长长的脖子很光滑,这是一般的变性人都要用心遮掩的地方,她却毫不顾忌地袒露着。据说为了消灭这个喉结就动了两次手术。
下巴尖尖的,没有胡须,但还是能看出曾经有过胡须的痕迹。
腮上有两个很大的酒窝,人工的痕迹很重;但的确漂亮。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她。
她慵懒地仰靠在沙发上,拿起绣花绷子,煞有介事地绣了几针后,就点上了一支又细又长的女士香烟,老练地吸起来。
拿烟的手指翘成了兰花模样。
她的嘴唇有点厚,尤其是上嘴唇,仿佛肿胀似的往上撅着。这样的嘴唇如果生在一个男人嘴上会让这男人显得满脸蠢相,但生在女人嘴上就显得很生动很性感。那唇上涂着一层紫红唇膏,像成熟的野葡萄。
她的牙不甚齐,两颗门牙之间有一道缝。为了矫正这缺陷,她的牙上戴着一副珐琅质的牙套。
“如果你把我当成一个‘人妖’,那就滚你妈的蛋!”因为戴着牙套,她说起话来有点含糊,“本来,在没摘牙套之前我发誓不见任何人的,更不要说接受记者采访。”
“不敢,不敢,我把您当成姐姐……”
咱家这就对你说说“扫帚星”的事,小伙子,打起精神,集中精力,不要把咱家的话漏掉,咱家今日对你说个痛快,这样的机会对你来说千载难逢。当然,你当然可以录音。
1968年3月27日晚上,咱家在黑龙江边蛤蟆屯出生。那天天空晶明,气候寒冷,小北风从墙缝里往屋子里钻。咱家不是神,咱家是凡人,咱家是凡人当然就不可能知道出生时的情况。咱家现在对你说的,都是咱祖母对咱说的。那时咱家没有摄像机,没有摄像机自然也就不能把咱家出生时的情况录下来,遗憾,当然遗憾,不用你说咱家也知道这是很大的遗憾。等咱家生孩子时请你来把全部的过程录下来。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前辈的遗憾,绝不能在后辈身上重演。咱家做变性手术的全部过程都录了像,待会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放给你看看。等咱家生孩子时你愿意来给咱家录像吗?哈哈哈,你真是个孝顺孩子,咱家喜欢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男孩子。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你在不断地舔嘴唇,别不好意思,咱们俩谁跟谁?想干什么就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