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三竿子高时,咱家的马车驶进了凤凰屯。马腿上、马肚皮上,溅满了黑色的泥浆,弄得原本俊美的大马肮脏不堪。
凤凰屯与咱蛤蟆屯一样,也是沿江而建,也是正中一条大街,街道两边,坐落着一些泥墙草屋。咱姥姥家的大院子坐落在屯子的东头。咱家的马车一进屯,祖母和祖父就看到一群脚穿桦皮鞋的孩子,踩得街上的泥水呱呱唧唧响着,向屯子东头跑去。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吕大棒槌杀人啦!”
在孩子们身后,从街道两边的屋子里,又蹿出一些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当中几个年轻的男人,有的提着长柄的大斧,有的举着亮晶晶的杀猪刀。
祖母和祖父相互看看,脑子里肯定都是迷迷糊糊。愣了一会儿神,祖母说:“大老远来了,不能就这样回去。再说了,既然要和人家结亲,亲家有难,咱不往前靠谁往前靠?”
祖父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祖母摇鞭催马,让咱家的马车,像一条大船,把大街犁成了两半,黑色的泥浆,向两边飞溅,甚至溅到了街边大树的树梢上。街道两旁人家养的狗,目送着咱家的马车狂吠,但没有一条敢追上来。
等马车赶到咱姥姥家院子外边时,事件已经基本结束。祖母和祖父看到,咱姥姥躺在地上,衣衫破烂,浑身是血,那张原本就很白的脸现在更白,简直就是一张白色的糊窗纸。据说咱姥姥是一个典型的日本美人,细长的白脖子,蓬松茂密的黑发,鸭蛋形脸,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还有一个丰满的小嘴巴。这样的一个日本美人怎么会嫁给吕大棒槌这样一个粗人,成了咱家的姥姥,说起来话就长了,咱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说说清楚。咱娘跪在咱姥姥身旁,放声大哭。咱娘哭啥呢?咱娘哭着诉说:“娘啊娘,您可不能死啊,您死了闪下俺可怎么活啊……”
咱姥爷吕大棒子双手抱着头坐在那个粗大的椴木墩子上,他的周围,散乱着一些刚劈开的杂木柈子,一柄大斧,立在他的身旁。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坐在咱姥姥家的院子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在他的面前,躺着一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胳膊。血从他的断臂处,像小泉眼一样,一股股地往外蹿。这个人一头白发,一张年轻的小瘦脸。这人外号柳白毛,虽然满头白发,但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他是咱县卫生学校的学生,造反当了红卫兵司令。他原本是凤凰屯的一个孤儿,吃着百家奶长大。他吃没吃咱姥姥的奶咱就不知道了,但据咱娘后来对咱祖母说,柳白毛没上卫生学校前,咱姥姥和咱姥爷对他相当不错。他的过冬衣服都是咱姥姥亲手替他缝制。那年他得了眼疾,双眼肿得像红桃子似的,咱姥爷到深山老林里打了一头黑熊,挖出熊胆,喂他吃了,治好了他的眼。要不是咱姥爷,这小子早就成了瞎子。咱姥爷为打这只黑熊,差点送了性命。那只黑熊足有二百公斤,站起来比人还要高。咱姥爷一枪没把它打死,它顺爪拔出一棵小树,拖着小树就冲到了咱姥爷的面前。咱姥爷举枪欲再给它一家伙,可这熊抡起小树,一下子就把咱姥爷砸趴在雪地上。然后它就给咱姥爷一爪子,将他的棉衣豁开,豁去了他胸膛上一块肉皮。咱姥爷山林经验丰富,闭上眼装死,黑熊坐在他的身边,仔细地观察。咱姥爷屏住呼吸,从眼缝里看着黑熊,他那胸膛,痛得要命,痛死也不敢哼哼,一哼哼就没有活路,这是肯定无疑的事情。黑熊肚子上中了一枪,血和肠子往外涌,痛得这东西直哼哼。咱姥爷悄悄地把小匕首从靴筒子里抽出来,像一条打挺的鱼,一跃而起,将匕首扎进了黑熊的心脏。关于黑熊的故事实在太多,如果有可能,咱家今后给你说说。譬[pì]如说黑瞎子追你,你千万要顺风跑,顺风跑,黑瞎子的眼睛就被它脸上的长毛给遮住了,如果你顶风跑,黑瞎子眼睛明亮,你根本不可能逃脱。现在的城里人骂人,动不动就说:“瞧你笨得像头熊。”这是不了解熊,熊笨吗?否,它一点都不笨,它智力超群,行动敏捷,可以与森林之王老虎打个平手。因为打了黑熊,违犯了国家法令,咱姥爷差点被抓进班房。可咱姥姥和咱姥爷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子会恩将仇报。
柳白毛恩将仇报,一大早就带着一群红卫兵杀到了咱姥姥家的院门外。当时,咱姥爷正在院子里劈柈子,咱姥姥正在灶间里烧火做饭,咱娘还在睡懒觉。咱娘后来对咱祖母说,她刚从炕上爬起来,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呐喊。她卷起窗户帘儿,看到一群臂戴袖标的人,在柳白毛的率领下,撞开了咱姥姥家的柴门,一窝蜂般拥了进来。咱姥爷站直腰,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看定了柳白毛,说:“狗剩,是你呀。”柳白毛的脸红了,可能是因为咱姥爷叫了他的不太文雅的乳名让他在卫校同学面前丢了丑。堂堂司令,名叫狗剩,的确不像话。他的几个同样是臂戴红袖标的女同学低声笑起来。咱姥爷又说:“狗剩,你不是在卫校学医生吗?怎么拉杆子当了胡子?”柳白毛身旁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孩大声说:“老汉奸,不许你侮辱我们司令!”咱姥爷愣了一会儿神说:“司令?谁是司令?”小胡子指着柳白毛说:“这是我们‘战龙江’造反兵团的司令,柳司令。”姥爷看看柳白毛,冷笑不止,然后问:“我说狗剩,你这司令是谁封的?”小胡子理直气壮地说:“毛主席封的!”柳白毛也说:“对,是毛主席封的!”姥爷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腰。”然后姥爷就开始劈他的柈子。一斧下去,碗口粗的红松圆木喀嚓分成两半。又一斧下去,一半分成了两半。姥爷的蔑视态度,让红卫兵们恼羞成怒。柳白毛往前跨了一步,板着脸对姥爷说:“吕大棒槌,我们‘战龙江’造反兵团,今天要把日本特务茅野真惠子就地正法,为被日本帝国主义杀害的抗联烈士报仇!”姥爷把大斧猛地砍进木墩子里,怒道:“杂种,我看你们谁敢。”柳白毛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支手枪指着姥爷,说:“吕大棒槌,尽管你们家帮过我,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为了捍卫毛主席,无论什么亲情,都必须舍弃,对不起您啦!”柳白毛身边那个小胡子男孩,也从怀里摸出了一条枪,瞄准了姥爷。小胡子说:“吕大棒槌你敢动,就打死你!”姥爷说:“狗剩,还有没有王法了?!”柳白毛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柳白毛身后的红卫兵们一齐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柳白毛一挥手,手持棍棒的红卫兵嗷嗷地嚎叫着,冲进了灶屋,抓住咱姥姥的头发就往外拖。咱姥姥不走,他们就用棍子打她的腿。咱娘冲上前保护咱姥姥,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红卫兵当胸打了一拳,打得咱娘哇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咱姥爷大吼一声,刚想往屋子里冲,柳白毛这坏蛋当真就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咱姥爷的头皮飞了过去,在他的头皮上犁开了一道血沟。咱姥爷被震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狗剩,你还动真的了?”狗剩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咱姥爷说:“狗剩,咱家待你不薄,你大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狗剩不说话。这时红卫兵们将咱姥姥拖到了院子里。咱姥爷又想动,狗剩又开了一枪。这一枪贴着咱姥爷的耳朵飞过去,又在他的耳朵上豁了一道沟。咱姥爷头上的血流到了额头上,耳朵上的血流到了腮帮子上。咱姥爷说:“狗剩爷们,咱俩前世无仇,近世无怨,说起来我跟你爹还是拜把子兄弟,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放你大婶一马,该杀该砍,让你大叔我来承担!”狗剩摇摇头,说:“大叔,这是革命,不怨我。”红卫兵抡起棍棒,打得咱姥姥满地打滚。咱姥姥的中国话说得本来就不好,挨打情急,日本话冲口而出。红卫兵听到咱姥姥说日本话,起先是一愣,立刻就兴奋地大叫起来。果然是日本人,果然是特务。打打打,打小日本!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到了咱姥姥的身上。咱娘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还是被刚才那个模样俊秀的女红卫兵当胸打了一拳,打得咱娘又是哇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女红卫兵看着咱娘捂着胸口痛苦不堪的样子,清秀的小脸眉飞色舞,好像拳师看着败在自己手下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