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从此之后,咱家祖母再也没有给人家接生过。
“下边该说说咱家出生的事情了,”她翘着俊俏的手指,弹了一下烟灰,微笑着,露出整齐的、闪闪发光的、但略微嫌大了些的牙齿,对依然拘谨、但分明是比方才自然了许多的小报记者说,“你一定在想,咱家出生,一定是咱家祖母亲手接出来的吧?按照常理说也应该是这样,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咱家祖母是一个资历深厚、对新法接生抱有很深成见的接生婆,自家的儿媳生产,肯定要自家动手,绝对不会去把那个抢了自家饭碗、侮辱了自家尊严的仇敌、而且还当过妓女的二曼请来的,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小报记者狡猾地微笑着,但一声不吭。她撅起嘴唇,似乎看透了小报记者的滑头,说:“事实恰好相反,咱家母亲生产时,接生婆竟然是那二曼,而且是咱家祖母亲自去把二曼请来的。在二曼为咱家母亲接生时,咱家祖母躲在她的房子里,连面都没露,好像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她这个人……”
好吧,先说说咱家父亲,这是个基本上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个既不是好儿子、也不是好丈夫、更不是好父亲的男人。枪毙了他我顶多流三滴眼泪,多了一滴也不流。咱家父亲名叫金大川,人送外号金大牙,其实他的牙并不大,一个牙齿不大的人被人起了个外号叫大牙,这里的原因,咱家也说不清楚。咱家父亲是林业工人,据说在他们采伐队里还是个劳动模范,他好像生来就对树有仇,见了树就双手发痒,眼睛发红,似乎不杀伐就不能平他的心头之恨。好像树是他的仇敌,好像树是糟蹋了许多咱们的老娘们的小日本,或是恨不得把咱们的母牛都轮奸了的老毛子。他起初是用斧头砍树,创造过一个工作日砍树三十棵的最高纪录,后来他用上了油锯,一天能杀秃半个山头。他与咱家母亲结婚时,还是个身体健壮的小伙子,脸色阴沉,见了人就喜欢上下打量,好像要看看该从哪里下锯,在他的眼睛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人,都该用斧头和油锯杀倒。这个杀树狂人的精神其实早就已经变态了。只是在与咱家母亲结婚时还没显示出来。其实,即便他的病症已经显示了出来,咱家母亲也得嫁给他。前面说了,咱家那个名叫茅野真惠子的外婆,已经被红卫兵打死,咱家外公也因为砍掉了柳白毛的胳膊而被捕,咱家母亲已经成了孤儿,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咱家父亲是个像红松一样挺拔的劳模,即便咱家父亲是棵贴着地皮生长、浑身疤结的偃松,咱母亲也别无选择。后来咱家父亲得了那种油锯手的职业病“白手病”,精神病的症状也日渐明显,给咱家的童年生活蒙上了浓重的暗影,但这些都是后话,还不到讲述的时候,咱们还是先把咱家出生的情况说清楚。
咱家出生在一个黑夜。星光灿烂,冷气凛冽,是初春天气,桃花水将到未到的季节,山阴沟畔,还积存着厚厚的白雪。那夜天象奇特,在银河的左岸,出现了一颗璀璨的彗星。在咱们的老家,可是没有这样的好名字来称呼它。咱们那里把彗星称为扫帚星。而且还有许多关于扫帚星的说法,这些说法的大概意思都是说,出现扫帚星的年头,主着天下大乱,最经典的一次例子是太平天国时,出现了一颗横断银河的彗星,然后导致了长达十几年的天下大乱。咱家不知道那颗彗星是不是著名的哈雷彗星,但咱家知道,咱家出生那年,出现在天河银河左岸的那颗彗星绝对不是哈雷彗星。
咱母亲生咱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何况那时计划生育已经搞得热火朝天,政策规定男方满了二十六岁、女方满了二十四岁才可以登记结婚,但咱家母亲十七岁就跟咱家父亲结了婚。其实也不是合法的结婚。因为咱家外祖母被打死,咱家外祖父被逮捕,咱家母亲被咱家外祖父托付给咱家祖母。咱家祖母用大马车把咱家母亲沿着黑龙江边的大道拉回来,第三天就安排她与咱家父亲这个杀树的强盗合了房。咱父亲这个强盗,其实根本就不爱咱母亲。后来咱家才知道,咱父亲在与咱母亲合房之前,就跟林业队伙房里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娘们白花花相好。白花花其实单名一个花字,叫顺了嘴就成了白花花。这个娘们在咱家母亲死后多年还跟咱家父亲保持着相好的关系。这个小娘们咱家见过,眼不大但有神,嘴巴很大,嘴唇丰满,牙齿雪白,举手投足,眼波流动,确实有那么一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头儿。咱家小时听人挑唆,以为是这个女人害了咱家母亲的性命,曾经怀揣着一把牛耳尖刀,潜到白花花的卧室里,想杀了她替咱家母亲报仇,但她只用了一句话就瓦解了咱家的杀心,她高举着双臂,袒露着白花花的胸脯,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用深情的、抖颤的声音说:“杀吧,好孩子,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大姨的福气……”然后她就跪在了咱家面前,放声大哭起来,脸上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流淌……咱家一看这个阵势,心中扑腾腾地打鼓,扔下刀子,撒腿就跑了……
还是说咱家母亲的事。合房第三天,咱家父亲就逃跑了,搬回了他在林业局砍伐队的集体宿舍。咱家祖父去找他,看到他正在与一帮子森林光棍在一起打扑克抽烟。他输了,额头上被赢家贴上了十几张纸条。赢家用一块松明子从炉子里引来火种,将那些纸条点燃。那些纸条瞬间烧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十几个燎泡。咱家祖父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揪起来。他摇摆着头颅,把耳朵从祖父手中挣脱,然后极其不满意地说:“干什么你!”咱家祖父也不给他留面子,当着那些森林光棍的面,说:“儿子,你是有了家室的人了,跟他们不一样了!”咱家父亲嘟哝着说:“谁有了家室?反正我没有家室……”咱家祖父大怒,道:“杂种,你这是说的人话吗?觉都跟人家困了,还说没有家室?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不是半货子,更不是骚窝子!”咱父亲乜斜着眼子说:“什么黄花大闺女,整个一块木头疙瘩!”咱家祖父严肃地说:“刚开始不都是木头疙瘩吗?”那些森林光棍大声地起了哄,咱家父亲满脸赤红,提高了嗓门对祖父说:“你走吧,反正我是不回去了。”咱祖父说:“你跟人家婚都结了,竟然敢说这样的话?!”父亲说:“谁跟她结婚了?是你们把她放在我被窝里的!”“我到你们领导那里去告你!”咱家祖父恼怒地吼叫着。父亲说:“告去吧,不登记就不算结婚。”“可你已经把人家办了!”祖父说。父亲说:“谁看到我把她办了?我还说她把我办了呢!”“你这个丧了良心的杂种啊!”祖父气急败坏地哀鸣着,把手中的拐棍高高地举起来,砸在父亲的头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父亲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头顶,痛苦使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待到祖父第二次将拐棍举起来时,他伸手就把拐棍夺了过来,凶巴巴地说:“老爷子,你别逞凶狂,我可是林业局连续三年的劳动模范,局长亲自给我发过奖状,书记与我碰过酒盅子。”祖父说:“呸!别说你三年的劳模,你就是三十年的劳模,也是我的儿子,老子该打你还要打你!”父亲把祖父的拐杖横在膝盖上用力折成几段,然后揭开炉盖子,扔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祖父的拐杖在炉火中转眼之间就化为了灰烬。祖父嘴唇哆嗦着,嘴里念叨着:“杂种,你要遭天谴的!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然后他就佝偻着腰,走出了林业局的宿舍。他听到,在窝棚里,他的那个逆子,无耻地说:“那家伙,是个白虎,光溜溜的,一根毛也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