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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祖母说咱娘细腰丰乳,皮肤光滑,头发像三江平原上的泥土一样黑得发蓝,肥得流油。为了给咱爹选媳妇,祖母躲在温泉后边的树林子里,端着苏联红军留下的望远镜,整整观察了三天。周围十几个屯子里的大闺女,让咱祖母看了一个遍。咱先给你说说这个温泉。这温泉名叫神女泉,天上的仙女常来这里洗澡,想当年牛郎就是在此偷看了织女,并偷走了她的衣服,成就了一桩天上人间的美好姻缘。温泉坐落在凤凰山后边的一个小山包的正顶上,好像一个大碗的形状。一股股的泉水,冒着热气,散发着浓浓的硫磺气味,从碗底冒上来,五冬六夏,从不间断。温泉的周围,生着茂盛的树木,有红云杉、黄波罗、紫椴木、白桦树、黑桦树……这里终年郁郁葱葱,老春时节,灌木枝条上点缀着团团簇簇的花朵,五彩缤纷,香气袭人。温泉里腾腾上升的水蒸气驱散了寒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北国的小江南。从咱家到温泉要走十几里山路,那可是真正的崎岖小路,要不断地分拨开生着硬刺的灌木枝条才能行走。路面上满是野牲口的脚印;灌木枝条的针刺上挂着野牲口脱落的冬毛。你要小心看着脚下,免得踩了野猪粪或是狍子屎。梅花鹿,当然有,还有马鹿、麋鹿。黑熊,有黑熊,不但有黑熊,还有一大堆关于黑熊的故事。老虎,当然有老虎,没有老虎的山林算什么山林?不过老虎轻易不到离屯子近的地方来。它是山大王,自然隐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就像皇帝躲藏在金銮殿里。老虎孤独高傲,独来独往;其实它很怕羞,像一个名门闺秀。它不愿见人,尤其不愿见男人。男人一肚子污泥浊水,肉是酸的,血是咸的,老虎吃了闹肚子,所以老虎连男人的肉都不吃,加上调料蒸熟了端到它的嘴边它都不吃。老虎实在饿急了要吃人,也要找一个年轻肉嫩的女子吃,最好是处女。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日,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大江小江都开了江,沟沟壑壑里运行着桃花水时,周围屯子里的大闺女都要到温泉里来洗澡。洗去猫了一冬积存在身上的灰垢,没找婆家的就清清爽爽地找婆家,找好婆家的就干干净净地结婚。闺女们都知道,在这三天内,温泉周围的树林子里,埋伏着许多给儿孙相亲的老娘们。这是公开的秘密。闺女们为了给自己未来的婆婆留下个好的印象,或是为了尽早地被选中,都把这三天的洗浴看成登台表演,自然也就把温泉及温泉周围看成了舞台。

话说咱祖母拄着一根稠李子木拐棍儿,脖子上挂着一架苏联红军指挥官用过的高倍望远镜,晃动着小山一样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用木棍分拨开青的蓝的紫的红的一律湿漉漉的努着芽苞的灌木枝条,向着神女泉进发。她的嘴里嘟嘟哝哝地骂着脏话,既不是骂人,也不是骂动物,更不是骂植物。骂脏话是咱祖母的一个生活习惯,如果咱祖母不骂脏话了,那么她一定是死了,因为即使在睡梦里她的嘴巴也舍不得闲着。咱祖母的血管子里有一半蒙古血,所以她的双眼细眯,额头扁平,两边的颧骨高高鼓起,好像两个明亮的橡子面小饽饽。杜鹃枝条悠悠晃晃地敲打着咱祖母的脑袋,锦鸡儿枝条拨弄着她的膝,越橘枝条的尖刺扎破了她的额头。清凉而苦涩的灌木丛气味熏得她不断地打喷嚏。咱祖母的喷嚏都是从丹田打出来的,十分的雄浑响亮。听她打喷嚏你绝对想不到她是一个老娘们。听她打喷嚏你会认为她是一匹膘肥体壮的母马。咱祖母说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忽听到眼前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定睛一看,一条灰色的老狼,蹲在路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咱祖母说那条老狼骨架庞大,坐在被灌木枝条遮掩住的泥泞小路上,好似一座小庙。它的半截尾巴像一把破炊帚,弯曲在一丛红花鹿蹄草旁边。它脱离了群体,满脸的孤独神情,一看就知道是个倒霉蛋。咱祖母富有山林经验,深知这种离群野兽的厉害。它的肚子吱吱地鸣叫着,说明它已经很久没吃东西,腹中饥饿难捱。咱祖母知道这种饥饿孤独的老狼胃口特大,一次能吃掉半头牛。她说她没有害怕。她说她只是感到心脏像野兔子碰门一样碰着肋条。她说这不能算害怕。她说一个过惯了山林生活的人如果见了匹老狼也害怕,那就是没出息的孬种,这样的人当了共产党必定要投降国民党,当了国民党必定要投降共产党。她说她没有后退半步,她说如果你后退半步,老狼就会腾身跃起,恰似一道闪电;不等你省过神来,你的脖子就被它咬断了。然后它就用爪子豁开你的肚皮,先吃你的五脏六腑,接着吃你的肉,最后连你的骨头也嚼碎了咽下去,连半点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下。她对着老狼微笑着,好像狭路上碰到了一个久别的故人。咱祖母微笑罢了,就破口大骂:“张三张三,日你亲娘,日你亲亲的娘!”对,咱们这些从山东省迁到关东来的人,都管老狼叫张三。她一边骂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拐棍,“去年你这个狗日的偷吃了我家一头猪,那是你奶奶我养了一春一夏加一秋的猪,肥得连十步路都走不了;你奶奶我本想把这口猪杀了过个肥年,谁承想竟被你这个狗日的给赶走!你狗日的本事真够大的竟然能把它赶得飞跑!你狗日的用嘴咬住它的耳朵,用你那条该砍掉的扫帚尾巴抽打着它的屁股,一溜小跑就进了山林。你狗日的与我那猪简直像是多年不见的相好,我那猪连一声都不叫就跟着你窜了!你吃了我的猪,害得我一家过了一个清汤寡水的瘦年,害得我一春天肠子里缺油。我正要找你算账,想不到你个狗日的自个送上门来了!”她对着老狼大声喊叫,老狼身体不动,硕大的脑袋对着咱祖母频频点动。她说她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让老狼的良心发现;老狼点头,说明它正在反思错误,并进行严肃的自我批评。她心中暗喜,举起拐棍,几乎戳到了老狼的鼻子,“既然认错,那就给我乖乖地滚蛋!”但老狼依然不动,只是点头。“点你娘的什么头?难道还要让俺用棍子擂着你你才肯钻进山林吗?你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奶奶我脾气不好,沿着黑龙江一溜十八屯都有名,你最好不要惹恼了我,惹恼了我你就要倒血霉!奶奶我连老毛子和小鬼子都不怕,难道还能怕你这头瘦狼?俺也不用拳打你,俺也不用脚踢你,俺只要一腚墩在你腰上,就能把你墩瘫了。你以为俺不知道?你们这些东西,是铜头铁腿麻秆腰,擒贼先擒王,打狼先打腰!”她说简直是大白天见了鬼,那狼竟然将两条前腿一踡下了跪,你说奇怪不奇怪?咱祖母退后几步,又退后几步,把拐棍架在灌木枝条上,端起垂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熟练地调整好焦距,将老狼套进镜中。俺的个天!她说,那头老狼被猛然地放大了二十倍,脑袋像一个大号的柳斗,连狼脸上的每一根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咱祖母说,老狼黄色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眼泪。她心里充满了感动,说:“你这张三,这是怎么个说辞?不就是头猪吗?你吃我吃都是吃,吃了就吃了,用不着下跪。奶奶我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女人,奶奶心比天宽,虽然不是宰相,但肚子里也能撑开火轮船,算啦,赦你无罪,起来吧!”但那老狼还是跪着不起来。咱祖母说:“这就邪了门了,你到底怎么了?实在不行俺就让你吃了,你也别哭。俺心软,看人哭都要跟着流泪,何况是狼哭……”咱祖母唠叨着,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老狼。她看到,狼的鼻子干干的,狼脸上的灰毛被眼泪湿了两片,狼眼角上沾着眵,狼耳朵耷拉着,它还浑身哆嗦呢。咱祖母恍然大悟道:“明白了,你这鬼东西,是病了吧?可俺也不是医生,治不了你的病,要不你就跟着俺回家,俺给你熬一锅姜汤,你喝了姜汤,蒙上被子,发一身透汗,也许就好了……”老狼张开了大口,祖母说:“你张口是什么意思?是要吃我吗?”狼张着口不回答。咱祖母端起望远镜,往老狼口里这么一看,看到老狼的咽喉深处,横卡着一根银簪。

咱祖母说她的心里一阵冰凉,想起了屯子里许老疙瘩的新媳妇被狼吃掉的故事。她放下望远镜,抓起拐棍,在老狼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记,只听得嗵的一声响,像敲在了铁砧子上,果然是狼头似铁,名不虚传。咱祖母怒道:“杂种,那新媳妇是你吃掉了?”老狼点点头,两粒大泪珠子啪哒啪哒掉在地上。“那是一个多么水灵的小媳妇,”祖母说,“隔着皮能看到里边的汁儿,老疙瘩还没稀罕够就被你个狗日的给祸害了!可惜啊,可惜!要是让老疙瘩碰上你,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你吃头猪,叼只羊,咬死头牛,都不算罪过,可你吃了一个大活人,你糟蹋了咱黑龙江边上最美丽的女人,让我怎么解救你?滚吧,受去吧!”祖母想走过去,但老狼拦着她不让路。咱祖母仰起脸,望了望咱黑龙江边蓝得透明的天,叹了一口长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便把那只像老树根一样的手伸进狼的咽喉,将那根深深扎进狼喉的、发了黑的银簪子拔了出来。她端详着银簪,连连叹息,然后将银簪插在脑后的发髻[jì]上。老狼对咱祖母点点头,灰溜溜地钻进灌木丛,恰似一条鱼游进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