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咱父亲这个强盗只跟咱母亲睡了一夜,但他的种子却在咱母亲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孕育出咱家这个天才——也可以说是怪物。咱家母亲的肚子挺起来后,因为是非婚、非计划生育,村子里主管计划生育的委员——老高家的闺女,三天两头地往咱家跑。她软硬兼施,逼着咱家祖母送咱家母亲去公社医院做人工流产。老支书金贵也代表着村党支部与咱家祖母谈过一次话,但都被咱家祖母斩钉截铁般地堵了回去。咱家祖母怎么说?这样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只有鼓励老百姓生孩子的皇帝,哪有不让老百姓生孩子的政府?一定是你们这些东西把上边的指示看错了。”老高家的闺女说:“金大婶,这计划生育可是毛主席让搞的。”咱家祖母说:“你把毛主席叫来,俺跟他谈谈。”老高家闺女说:“大婶子,你是痴了没好呢还是装糊涂?毛主席也是随便能叫来的?”咱家祖母说:“既然你不能把毛主席叫来,咱家怎么知道你们的话是真是假?”老支书金贵说:“大嫂子,您可不能带这个头,如果您带头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全屯不就乱了套了吗?”咱家祖母说:“不是我生,是我家儿媳妇生。”“一没登记,二没结婚,怎么能成了你家媳妇?”“睡在我家炕头上,肚子里怀着我家儿子的孩子,不是俺家的儿媳妇,难道还能是你家的儿媳妇?”“这样的非婚生子女就是私孩子!”老高家闺女说。这句话把咱家祖母激发得大怒,手指几乎戳到了老高家闺女的额头上,咱家祖母义正词严地说:“俺家儿媳,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天化日,明媒正娶,日头证婚,月亮牵线,正大光明的一个孩子,谁再敢说俺家是私孩子,俺家就跟谁把这条老命拼了。”老支书金贵说:“老嫂子,即便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按规定也落不下户口,落不下户口呢,就不能分粮食,老嫂子,这可是一个实际的问题。”咱家祖母说:“山里的老虎豹子下生之后,谁给它落户口?它们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老嫂子,”金贵说,“不怕你嘴硬,共产党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嘴硬的。”咱祖母说:“老金贵,俺家也把话说出来放在这里搁着,这个孩子,是俺老金家的骨血,是俺家的至宝,俺就是那护宝的大虫。如果你们胆敢来横的,俺就豁出去这条老命与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咱家祖母伸出左手的小指,搁在木墩子上,右手拖过来一把斧头,平静地说:“老金贵,让你看看俺家的坚决性吧!”话音未落,斧头举起,嘭的一声。咱家祖母用右手攥着左手,站起来,悠闲地走回到屋子里去。她根本没有回头,好像她的身后没有人,好像刚才那些激昂的言辞和骇人的举动与她毫无关系。咱家祖母走了,把老金贵和老高家的闺女闪在那里。那柄利斧的刃子已经深深地吃进木头里,斧柄翘着,立在那里。在斧头旁边是咱家祖母那根小指头,苍黄的颜色,像一棵炮制过的园参。
咱家祖母用烈士断腕的勇气,把老金贵和老高家闺女吓退了,保住了咱家的小命。咱家也曾经想过,祖母采取这样惨烈的行动,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难道非要如此才能保住咱家母亲肚子里的我吗?但现在咱家明白了,是的,如果不是祖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那屯子里最终必然要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咱家母亲绑到公社医院里去做人流。咱家后来多次亲眼看见过,在屯子里武装基干民兵的护卫下,屯子里的干部,把一车车的孕妇,像抓猪一样抓起来,塞到马车上,拉到医院里,做了人流,顺便结扎了输卵管。所以,咱家这条性命,首先是祖母给的,然后才是母亲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