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里老孙头家是咱家的瓜蔓子亲戚,两家的关系一向很好,老孙家的三个儿子两个闺女都是咱家祖母亲自接出来的。老孙家大儿子媳妇肚子里有了景,祖母就提着鸡蛋、揣着挂面,三天两头地往那儿跑。到了那里后,放下礼物后,就装模作样地给那个小媳妇检查胎位。其实,咱家爷爷也知道,咱家祖母哪里知道什么胎位?几个新鲜的名词,什么胎位了,胎音了,胎盘了,羊水了……全是从二曼的嘴里学的。咱家自然没见过祖母去给人家检查胎位的情况,因为那时候咱家还没有出生。当时的情况都是后来咱家听屯子里的人说的。屯子里人说咱家祖母:老金家屋里的,这个封建的、落后的、反动的、装神弄鬼的老巫婆子,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垂死挣扎呢,明知道旧法接生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日子,但她还是虎死不倒尸,醉死不认酒钱。咱家祖母到了老孙家,把鸡蛋挂面什么的,往锅台上一放,然后就说:“侄媳妇,上炕,让老姨给你摸摸胎位。”老孙家的就说:“老姐姐,还是歇歇吧,摸什么摸呢?俺生养过三男二女,你啥时给俺摸过?你没摸,俺不是也顺顺妥妥地生出来了吗?”咱家祖母瞪着眼说:“摸,当然要摸,二曼那个骚狐狸,她以为就她会摸,老娘也会呢。老娘接出来的孩子比她吃过的土豆子都多。”老孙家的瞅瞅锅台上的礼物,无奈地对儿媳说:“你看看,你大姨这一片热情……还是让她给摸摸吧……”于是那个红脸蛋子的小媳妇只好咕嘟着嘴巴,躺到炕上,解开大红的裤腰带子,让咱家祖母用她那双大手,在那柔软的肚皮上摸来摸去。咱家祖母一边摸着一边说:“不养孩子不知道哪里痛,二曼是个什么?妓女,一个千人戳万人骑的脏货,她的手,摸了树树不结果,摸了草草不结籽,摸了女人的肚皮,不是横生就是倒养!竟然有那么多的糊涂虫让她那双脏手摸来摸去。侄媳妇,你是元宝胎,小小子在肚子里盘腿打坐儿,喜笑颜开着,长得欢势着呢!大姨的手是带仙气的,不是要紧的亲戚,用八人大轿抬着我,用七个盘八个碗伺候着我,我还不喜得去呢。贤侄媳妇,你是个有福的,咱家保你生一个全毛全翅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一溜青烟,送子娘娘,吉祥姥姥……”
总而言之,咱家祖母为了争夺一次接生的机会,利用了亲戚关系,鞋底磨破了,嘴唇说薄了,心机耗尽了,还赔上了三十个鸡蛋十八束挂面——这在咱家祖父眼里可是一笔巨大的财产——真难为了她老人家——但最后的结局是,当咱家祖母听到了老孙家的儿媳发作了时,急忙换上她那件浆洗得板板整整的青布大褂子,将剪刀、火镰、白布等一应接生需要之物揣在怀里,匆匆跑到老孙家的大院子时,正好听到婴孩出生后的响亮啼哭和二曼的高声报喜:“恭喜啊,大婶子,添了一个大孙子!”
咱祖母听到了这些声音,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表。她老人家就像遭了雷击一样木在老孙家的院子里,咱家估计,眼泪一定在她的眼睛里打转转。怀中揣着的家什很可能沿着她的肚皮滑落到地上。咱祖母就这样木木地站着,听着从孙家堂屋里传出来的锅碗瓢盆的声音,面条和荷包蛋的气味残酷地扑进了咱家祖母的鼻子。那可是咱家的挂面和鸡蛋啊。老孙家的堂屋里灯火辉煌,乳白色的蒸汽从敞开着的大门里汹涌地冒出来。老孙家的出来倒东西,看到了雷击木一样戳在院子里的咱家祖母,顿时愣住,尴尬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他大姨啊……”这个该杀千刀的老女人觍着脸说,“新社会了……孩子们自家有主意,老人的话不中听啊……再说了,您也一大把年纪了,就让年轻人干吧……”
咱家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用钢针在鼓胀的气球上扎了一个窟窿。她挺直的腰板瞬间就塌陷了,身体眼见着矮了下去,光滑的大脸上顿时出现了成千上万条皱纹,一条比一条深刻。从此咱家祖母的腰板再也没有挺直过,从此咱家祖母的脸皮再也没有舒展过,咱家祖母就这样一瞬间老了。据说老孙家还假惺惺地请咱家祖母进屋去吃一碗面条,但咱家祖母已经慢吞吞地、像一个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个时辰的雪人儿一样,步履艰难地、拖泥带水地走出了老孙家的大院。咱家祖母在被满天星斗照耀得斑斑点点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家走去。咱家本来是在老孙家的东边,但咱家祖母竟然迷失了方向,朝着屯子的西头走去,一直走到了屯子西头的乱葬岗子那里,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在返回的路上,咱家祖母终于大放了悲声。她的哭声,给屯子里的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过多年之后,提起祖母这次前所未有的大哭,屯子里的人民还记忆犹新。都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像钢铁一样坚强的老金家的放声大哭,可见是真正地伤了心。据咱家祖父用幸灾乐祸的口气悄悄地对咱家说,咱家祖母回家后,还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啼哭着,腮帮子上泪水纵横,鼻涕流到了嘴唇上,口水流到了下巴上。
当然,像咱家祖母这样的强大女人,是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彻底地垮掉的,这就像俗语说的那样:“老虎虽死,威风犹在”。咱家祖母尽管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但在家中,她依然是主宰,依然是喊一声就让咱家祖父颤抖的家长。而且在对待老孙家的背信弃义问题的处理上,咱家祖母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按照咱家祖父的想法,应该提着劈柴用的长柄大斧去老孙家算账,最次不济也要把那三十个鸡蛋和那十八扎挂面讨要回来。但咱家祖母拦住了因为心痛那些挂面和鸡蛋而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咱家祖父的去路。咱家祖父说:“难道就让他们白吃了吗?”咱家祖母说:“老孙家生了孙子,本来也该去贺喜的。”咱家祖父说:“难道就这样让他们骑在咱家脖子上拉屎吗?”咱家祖母说:“没人在你的脖子上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