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你的脑子是进了水还是生了虫?”她尖刻地嘲讽着,“先生,我刚才说的事情,发生在1966年,那时,咱的祖母,四十岁才出头。像她那个年龄,在关里,也许还有裹脚的,但在咱黑龙江边,天高皇帝远,流行的是大脚婆娘。另外,你不要一听到咱祖母拄着一条拐棍就以为她老了,不对的,她拄拐棍是为了探路、防身、打草惊蛇,关东山的蝮蛇,开春时喜欢盘在路上,看上去像一坨牛粪,被它咬上一嘴,那就是九死一生!”
咱祖母人高马大、性格豪爽,是风风火火闯关东的角色。有了这样的祖母,咱祖父必然就是个三脚踢不出屁来的蔫人。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咱祖父姓金,名荣,外号金花鼠。他个头不高,小脸精瘦,下巴上生着几根黄胡子,一对小黑豆眼,永远是那样滴溜溜地打转,仿佛随时都准备钻到洞里或是跳到树上躲灾避难。
咱祖母从温泉那儿选媳回来,推开木栅栏院门,就大嗓子喊叫:“累死了累死了,小金快给俺烧盆洗脚水。”咱祖母管咱祖父叫“小金”,原因嘛,咱家猜想是因为祖父体积较小。
祖父正在咱家那个宽大得可以跑马的院子里点种向日葵。每年的秋天,咱家的院子里就是一片向日葵森林。黄花如盘,盘盘相连,在太阳下黄成了一片海。
祖父咕嘟着嘴,扔下镢头,走进灶间,拖过一个大木盆,揭开木锅盖,抄起葫芦瓢,就往木盆里舀水。
祖母满意地说:“你还真行,知道咱家回来就要烫脚。”
祖父咧咧嘴,问:“选定了吗?看你这样子就知道选定了。”
祖母坐在马扎子上,脱掉鞋袜,撸上裤腿,把两只脚架在盆沿上,试试探探地往热水里放。她的嘴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这说明热水烫得她既痛又舒服。她抬起头,笑逐颜开地看着小金,说:“杀死你你也想不到,我给咱儿子选了个什么样的媳妇,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活脱脱一只小海豹!你更想不到她是谁的闺女,凤凰屯的,凤凰屯里出凤凰。想不出吧?她爹是吕大棒子,她是吕大棒子的老闺女!”
咱祖父吭吭哧哧地说:“老吕的闺女,那当然好……可是……”
“可是个啥?!”
“老吕解放前当过胡子,真惠子又是个小日本……现在的社会,讲阶级呢……”
“屁!”祖母恼怒地说,“老魏头家阶级好,家里陈着两个瘌痢头闺女,讨来给咱儿当老婆,你愿意?”
“你这是跟俺抬杠呢。”
“就是嘛,”祖母说,“废话少说,赶明儿个杀猪蒸馒头,三天后去老吕家定亲!”
三天之后的凌晨,咱家的马车沿着江边的大路向凤凰屯进发。所谓大路,只不过两米半宽。初春天气,冻土尚未融透,路面上泛滥着半尺厚的烂泥。咱家的马车被三匹大马拉着,拖泥带水,艰难行进。起初,祖父舍不得打马,马就偷懒,速度一慢,大车的胶皮轱辘就被泥水吸住了。祖母夺过红缨大鞭子,站在车辕上,将大鞭抡圆,出一个个脆响,打了梢马打辕马,而且专打马耳朵,马痛得要死,怕得要命,不敢不使出吃奶的力量拉车。大车跑起来,获得了惯性,克服了泥水的吸力。烂泥被甩到大路两边。尽管远处的山头上还是白雪皑皑,但路边的林子里已是春意盎然。这里的大树早被砍光,稀疏地生长着一些衰弱的桦树与栎树;灌木趁机撒野狂长,显摆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听咱祖父说,退回去一百年,咱黑龙江沿江两岸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几乎是清一色的参天红松,个个都像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江风刮起来,那真叫松涛澎湃,一路澎湃下去,从小兴安岭到大兴安岭,从锡霍特山到长白山……嗨,那时候,那时候,其实咱祖父也没从那时候经历过,他看到了c原始森林被毁灭的过程,但他没有看到大森林没被开发前的浩瀚壮阔。大路有时紧傍着江边前行,坐在车上,可以看到江中翻滚的米汤般的春水。这些水都是从深山老林里流出来的雪水,是森林的洗澡水,是大山的洗头水,是老虎的洗脚水。所以这江水中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健康、野性、生气勃勃。
咱祖父裹着有点不合时令的老羊皮袄,阴柔地蜷缩在大车厢里,在那头褪光了毛、染红了耳朵和额头的肥猪的前边,在那筐贴上了红双喜的大馒头的后边。死不瞑目的猪散发着生冷的油腻气味,又白又胖的馒头散发着甜丝丝的面引子气味。咱祖父眯着眼睛,想着久远的往事,其实他想了些什么咱家并不知道。但咱家硬要说他想了什么他也没法辩驳。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他生前是唯一的爱我的人,咱家每每想起他来,就感到鼻子发酸。
太阳从江水中升起来了,很快就跃上林梢。咱家的三匹大马已经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江里爬上来的。在清冷的林间空气里,马汗的气味格外浓重。咱家那块的空气,完全可以装进袋子里拿到北京上海出售,那是什么样的空气啊,无法跟你说清。出售新鲜空气,这是完全可能的,你可以想想,退回去二十年,你跟人说,可以把山里的泉水装进瓶子拿到城里出售,多少人会骂你脑子出了毛病,可现在,没有矿泉水城里人就不能活。这里的矿泉水,比起咱家山林里的泉水,只能算作刷锅水,呸,人就是这样怪,宁愿在城里吃苦折寿,也不愿到乡下去享福添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