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二曼不可能怀孕,她只不过是情急智生,临时撒了一个谎。但她的谎言却让缺乏妇科知识的郭兰信以为真。从此郭兰就精心侍候二曼,下河捉王八,上山打飞龙,给她加营养。二曼也就假戏真作,哼哼唧唧地伪装出孕妇的模样。过了三个月,伪装越来越困难时,二曼就抓了一只老鼠杀死,剥了皮,剁去尾巴,扔进尿罐里。然后又从杀猪的人家弄来一小瓶猪血,倒进尿罐。郭兰回家,她就趴在炕上放声大哭,说对不起亲亲的男人,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又流了产。郭兰一看满尿罐的血就晕倒了。等到他醒过来时,二曼已经把尿罐倒了。郭兰很快明白了这是个大骗局,但他对外还是宣传说二曼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又不幸小了产。他甚至到咱家来找咱祖母讨要保胎药,为二曼的第二次怀孕做准备。“怀孕?”咱祖母把郭兰打发走后,对着咱祖父冷笑着说,“二曼能怀孕,骡子也能产马驹!”
二曼从接生员培训班上回来,怀揣着结业证书,逢人就显摆。党支部书记金贵举着铁皮喇叭筒子,领着手捧新法接生训练班结业证书的二曼,在屯子里的大街小巷里广播宣传:“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告诉同志们大家一个好消息,罗二曼同志已经从县新法接生培训班光荣地毕业了!从此之后,我们蛤蟆屯有了科学的接生员了,小孩子生下来就死的现象就要结束了!女人生孩子大出血的现象就要结束了!从今往后,女人生孩子都要找罗二曼同志接生……”
据咱祖母说,老金贵那个色鬼,为了讨二曼的好,不顾自己尊贵的身份,竟然替二曼那个婊子做义务的宣传。咱祖父却认为这是老金贵应尽的义务,党支部书记的首要任务,就是宣传新生事物,譬[pì]如新法接生、新法避孕、土法炼钢、合理密植、破除迷信、接种牛痘等等。祖母就说,你们姓金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祖母说老金贵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咱家院子外边把二曼毕业的消息重复广播十几遍。这不是明打明地跟咱家过不去嘛!咱祖母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受得了这等窝囊气?话说老金贵带着罗二曼那个小娼妇,举着马口铁卷成的喇叭筒子,在咱家院子外边一遍又一遍地广播,屯子里那些好看热闹的闲人与无聊的孩子们,都跟在他们身后观看。
二曼毕业回屯后,屯子里已经有两个女人生产,她们的丈夫仍然把咱祖母叫去接生。二曼自以为怀揣绝技,跃跃欲试,但无有用武之地,心中如何能不气?而且祖母刚接过的那两次生,新生儿是一死一活。二曼到处放风,这两个孩子如果让她接,她敢保证一个也死不了。祖母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祖母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些死去的孩子,原本就是些讨债的小鬼。如果一个女人杀过一只猫,那猫就要投这女人的胎,让她受点罪,所以肉眼凡胎看上去像是死了一个孩子,其实,慧眼金睛看上去,就知道那死了的,其实是一只猫。咱家祖母当然就生着一只这样的慧眼,她每次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戳穿那些死孩子的假皮相,向那些产妇,揭露出死孩子讨债鬼的本相,或是猫,或是狗,或是羊,或是猪。不久前刚出子宫就去世了的那个小男孩的母亲,是车把式钱银柜的老婆。这对夫妻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就盼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咱祖母被钱银柜接到他家时,钱的老婆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炕前的麦秸草上。咱祖母接生多年,有辨别真正的孩子和讨债鬼的丰富经验。她说,只要是先从产道里露出了头顶的,就是好孩子,如果是讨债鬼,那就不定准儿,也可能先露出脸,露着一个青色的小脸,还龇着两颗小门牙,你想想看,这怎么可能是个人?也可能先露出一只手,从那里伸出一只小手,就像一只兽爪子,怎么可能是人?咱家小时在屯子里老孙家看了一本绘画的《封神榜》,那上边有一个名叫杨任的,被商纣王挖了眼睛,神仙在他的血眼窝子里按上了两粒仙丹,他的眼窝里就长出了两只小手,手心里还有两只眼。咱就联想到,那些从妈妈的产道里伸出的小手心里,也长着一只眼睛。你想想,这不是讨债鬼又会是什么?祖母一进门就看到从钱银柜的女人那儿伸出了一只小手,她立马就知道碰上了讨债鬼。她当场就脱了棉袄,高高地挽起衣袖,摆出一副准备吃大累、流大汗的样子。祖母抽了一袋烟,就吩咐钱银柜把家里所有的绳子扣都解开,把所有的门户都打开,连一个堵着酱油瓶的塞子也拔掉扔了。她还用一贴伤湿止痛膏贴住了产妇的嘴巴。你以为是怕产妇大喊大叫?差矣!祖母这样做,这怕那讨债鬼从产妇的嘴巴里化为一股青烟跑掉,如果让这小鬼头跑掉,用不了三个月,它又会回到这女人的肚子里投胎,让这产妇再吃一遍苦。然后,祖母从她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根红绳,拴在那小家伙的手腕子上。她把红绳的一头,穿过窗棂递到窗外去,让钱银柜跑到窗外边,牵着绳头不许松手。她还要求钱银柜在窗户外大声喊叫:“出来吧,出来吧,又有饽饽又有肉!出来吧,出来吧,又有饽饽又有肉!”就这样喊下去,一直喊到讨债鬼出来为止。所以,但凡是家里生过讨债鬼的男人,都要哑嗓子许多天。然后咱祖母就在屋子里不停地忙活起来。她一会儿睁着眼大喊大叫,一会儿闭着眼念念有词。她一会儿用巴掌按压产妇的肚子,一会儿用梳子刮挠产妇的脚心。她还有许多许多操作程序,咱家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也就不能也就不敢一一尽述。总之,在屯子里人们的心目中,咱家祖母可是个尽职尽责、半点也不偷懒的接生婆,产妇生孩子要出大力流大汗,咱祖母出的力一点也不比产妇少,她出的汗甚至比产妇还要多。往往出现这种情况,生完孩子,产妇累昏了,咱家祖母也昏了。咱家祖母浑身汗水,像从黑龙江里刚爬上来一样,连头发梢子上都往外流汗。所以,如果孩子生出来就死了那他的确是该死,一点也不能怨咱家祖母不出力。所以,咱家祖母接完了生,即便接出了一个死胎,也要实臀大腚地坐下,在产妇家吃一碗面条、外加两个荷包蛋。她吃得心安理得,毫无羞愧之心,没人敢说她什么。
但二曼毕竟是经过了国家正式培训的新法接生员,满嘴的新鲜名词的确是十分唬人,再加上支书金贵的撑腰仗势,她顺利地接生了几个孩子后,在屯子里渐渐地得了势。咱家祖母虽然不放过任何一个糟蹋二曼的机会,但找她来接生的人却越来越少。后来,为了接生一个孩子,咱家祖母不得不在人家的媳妇肚子刚刚能看出点光景的时候,就去跟人家的婆婆套近乎,甚至用小恩小惠去收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