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牛场为奖励他出色的劳动,根据有关政策,每月付给他四十元钱作为劳动报酬,至于牛奶、奶酪当然是敞开供应,随他放开肚皮吃喝。五个月过来,老牛竟然胖了,白了,脸上皱纹也浅了,仿佛年轻了几岁。
一进马桑镇,牛阔成感到好像走错了路,这地方竟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他搓着眼睛,在麻石街上彳亍而行。正蹬着自行车去县城办货回来的王臣跟他打起招呼来:“哟,这不是老牛大伯吗?听说你在奶牛场当上工人啦?嗬,喝牛奶喝得又白又胖。大伯,你真是因祸得福哪。”
牛阔成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王臣也不生气,嘻嘻笑着蹿到前头去了。他也开了一个小酒馆,而且正对着牛家兄妹的工农酒家,两家正摽着劲竞争呢。
牛阔成差点没找到家门,要不是牛玉珍从店堂里跑出来把他领进屋,他还要继续在那块富丽堂皇的大匾额下徘徊呢。
牛青正在灶上炸鱼、蒸鸡,忙着为晚上营业备料,看到牛阔成进屋,随便打了一个招呼,又忙他的去了,好像牛阔成不是从奶牛场归来,而是到邻居家串门回来一样。这使得牛阔成心中好不高兴。看到屋里、院子里面目全非,他心里更加窝火。牛玉珍看到老头子脸色不对,便把他领到院子里的小房里,想让他歇歇脚、消消气。这两间小平房虽然小,但布置得漂亮舒适,床上的铺盖全是新的,垫子又厚又软,蒙着洁白发亮的床单,枕头上搭着素雅大方的新枕巾;墙上贴满年画,还有一张外国冰上女明星的彩色照片呢。牛阔成终于爆发了:“杂种,反了你们了,谁让你们开了这么个黑店?”
“爹,您别生气,这店是我跟哥哥商议着开的,您不在家,要是等您回来,就晚了三秋了。您上街去打听打听,现在全镇都夸哥哥有远见,有胆量,是个好样的哩。”牛玉珍在店堂上应酬了几个月,言谈话语有了巨大的进步。
“你别给我花言巧语,咱家老辈子就是种地吃饭,‘千买卖,万买卖,不如下地耪土块’,不正儿八经地种地,想出这歪门邪道。”牛青忙完了手里的活,封了火,走上来说:“爹,我算笔账给你听,去年咱爷儿仨拼死拼活干了一年,满打满算才挣了七百块钱,今年我跟妹妹俩,开张四个月,净赚一千二,你掂量掂量哪头沉?再说,开酒馆办商业国家支持,咱买卖公平,不赚昧心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什么不好?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从今后,您就到八隆河里钓钓鱼,到街上看看景,吃鱼、吃肉、喝酒,全随你的意,只是有一条,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现如今不比以前了,你要学着开朗一点,少管闲事。”
牛青的话说得牛阔成无言以对,闷着头走进小屋,伸手把墙上那张女人照片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墙旯旮里,吐着唾沫说:“什么玩意儿,弄个光腚猴子贴在我头顶上,怪不得老子这一年没有好运气。”面对老头子的胡搅蛮缠,儿子女儿一笑置之。
中午饭,牛青施出了全套本事,精心做了六个香气扑鼻、味道鲜美的好菜,打开了一瓶人参蜂王酒,为老头子洗尘。牛阔成嘴里还是嘈嘈杂杂地发表不平之论,但很明显,这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其中已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美酒佳肴早就把他的火给压灭了。吃过饭,他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夕阳西下,晚饭他又吃了一只小烧鸡,喝光了中午剩下的半瓶酒,一觉睡到红日初升。从此牛阔成享起了清福,他不得不承认,在一年的搏斗中,他已经被儿子女儿,被流水一样的新生活彻底击败,彻底冲垮了。只是当他到镇上那仅存的百八十亩农田去帮人干点活时,才能泛起对往昔那种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生活的留恋追忆。他已经意识到一代更比一代会享受、会玩、会吃、会打扮,这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规律。他心里服了儿女们,但嘴里从来没有认过输。他总是怀着一种忧愁,像把魂儿丢失了,他有时竟逼着儿子拉段二胡给他听,儿子却从来不满足他的要求。那把二胡,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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