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青年男女不拘一格,随随便便的潇洒劲儿不但使牛玉珍自惭形秽,也使读过高中的牛青自叹弗如。这种自卑感更加重了他对冥顽不化的老爹的不满,他甩手就走,也不去管那些东一个西一个躺在麦田里的氨水坛子和侧歪在一边的小推车。妹妹一看哥哥走了,更感到面红耳热,那些小青年一次又一次地把火辣辣的眼睛印到她的脸上、身上。姑娘们走上前来,热情地跟她打起招呼:“大姐,这儿就要建糖厂了,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牛玉珍嗫嚅着,双手抚弄着那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她的脸像桃花般鲜润,眉心之中,还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红痣呢。
“大姐,你这两条辫子真好……”
“大姐,你这颗痣长得真美……像比兰德拉王后……”
“大姐,我要是个男的,非娶你不可。”……姑娘们近乎放肆地笑起来。
“大姐,往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三个姑娘当中那个最俏丽的姑娘说。
“你们?”牛玉珍疑惑地问。
“我们都是机修厂的,机修厂垮了台,就把我们分到糖厂了。先来帮助建厂,建完厂就在糖厂工作了。”
“你们占了俺的地,俺以后能不能到糖厂做工呢?”牛玉珍大着胆子问。
姑娘们感到牛玉珍提出的问题很难回答,便转过头去问那个留着长鬓角的小青年:“吴水,这个大姐想到糖厂做工,你说行不行?”
“当然可以,就凭大姐这小模样儿,糖厂一定欢迎。”
牛玉珍羞容满面,抬腿跑了。牛阔成在后边直着嗓子喊叫,可儿子女儿全不理他。他们各怀着自己的心事,一个走着,一个跑着,最后都消失在那一片青色的房屋之中。
青工们在几个“眼镜”的指挥下,吆吆喝喝地干起活来了。那个叫吴水的小青年抡着木榔头,把一根根涂着红漆字的木桩子楔进牛阔成的麦田里。这一根根木桩仿佛钉进了牛阔成的肉里,那木榔头仿佛一下下打在牛阔成心上。他一阵迷晕,坐在了地上,伸出枯干的手,抚摸着柔软的麦苗儿,两颗含义复杂的大泪珠子,啪哒啪哒落到了地上……
四
糖厂施工筹备处的青工们忙忙碌碌地在马桑镇后楔上了上百根木桩,廓清了糖厂的地界。但当天夜里,这些木桩竟不翼而飞。施工筹备处的一个胖乎乎的领导人大为恼火,他带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怒气冲冲地来到马支书家问罪。马支书连声道歉,并一再解释这是偶然现象。因为马桑镇向来民风淳朴,镇上都是老老实实的顺民,政府决定的事没人反对,即使不高兴也不敢搞破坏。这些木桩肯定被谁家不懂事的小孩当劈柴拔回家生了火。马支书说到这份上,糖厂筹备处的负责人也就不好再说别的,大家闲扯了一通糖厂建成之后将给马桑镇带来的好处,便握手告别。
马支书也没开什么社员大会,只是走到麻石街上,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各家各户听着,好生教育教育孩子,不要去拔糖厂的木桩,捉住要罚款的——”牛阔成家紧傍麻石街道,牛青听到马支书的喊叫,心里猛地一沉。他们家里房屋宽敞,爷儿三个每人住一个房间。夜里牛青睡得不宁,似乎听到爹深更半夜起来过几次,也许这坏事就是爹干的。
吃中午饭时,牛青故意对着妹妹说:“也不知是谁搞破坏,把糖厂楔的木桩全拔走了,这要是前几年,非按反革命论处不可。”牛阔成把筷子一摔说:“不就几根烂木橛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烂木橛子?你说得好轻松。这是破坏国家经济建设!”
“你别来吓唬老子!”
“是您拔的?爹?”牛玉珍问。
“放屁,还是你拔的哩!”牛阔成青着脸说。
五
糖厂建设筹备处的人们又用了几天工夫,再次把木桩钉好。这次他们削制的木桩又粗又长,每根都楔到地下几十公分深。负责钉桩的几个小青工一边抡榔头一边骂着那个破坏分子。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诅咒这个不光彩的破坏者。因为他的缘故,马桑镇老百姓的好名声蒙上了耻辱。前几天,筹备处的小青年清晨到八隆河洗脸,偶尔发现河边有两根木桩,由此断定,这木桩不是孩子拔的,也不是拔了当柴烧,而是有意破坏,把木桩扔到河里,消踪灭迹。糖厂筹备处领导把这个发现跟马支书讲了,马支书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变。他又沿着麻石街喊了一遍,劝诫人们教育孩子不要去拔木桩,工程筹备处的那位领导人哭笑不得。
勘测划界工作再次结束,筹备处放了一天假,那十几个生性好动的年轻人把马桑镇的大街小巷转了一遍。三个姑娘已经跟牛玉珍混得很熟,走到牛家门口时,那个最漂亮的名叫刘艳的姑娘带着头踅进牛家院子去跟牛玉珍告别,吴水等人也想进去,被刘艳斥退。那几天,牛家院里那棵老杏树已经爆出了豆粒般大小的花骨朵。院子里洋溢着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