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这不是糊涂吗?”牛玉珍轻声说。
“我就是糊涂!”
“玉珍,别理他,让他糊涂到底吧!”
“你们这些杂种,合起伙来挤对我!你爹养大你们容易么?你娘死时,你们才是些吃屎的孩子,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你们,你们就这样待我?”牛阔成动了感情,两只眼圈通红。
“这话你说了一万遍了。”牛青说。
“哥,算了,就随爹的意吧。”牛玉珍劝道。
“花岗岩脑袋。”牛青低声嘟哝了一句。
三
牛家父子别别扭扭地吃完早饭,牛青用小车推着氨水坛、氨水耧来到镇后责任田里。牛家的小麦确实长得好,黑绿色的麦苗儿在晨光中油汪汪地发亮,麦垄儿暄腾腾的,像蒸熟的馒头。地里冒着浅白色的雾气,散发着甘甜的气息。牛阔成深情地注视着这块责任田,心里泛起酸溜溜的滋味:“这样的好地建糖厂,作孽啊!”田野里空旷无人,翠绿色的麦鸡儿沿着麦垄蹦蹦跳跳,尖着嗓子鸣叫。镇上传来一只牛犊幼稚而凄婉的叫声。这一切都使牛阔成触景闻声而生惆怅之感。他对这块地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年前分责任田时恰恰把这块在入社前曾是他的私人财产的地重新分到他的手,他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当时,他伸手抓起一把土,紧紧地捏成一团,嘴唇轻轻地哆嗦着。儿子和女儿用注视神经病患者一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女儿问:“爹,你怎么啦?”牛阔成答非所问地说:“委屈你了,委屈你了……”他把这肥沃的土地当成了受尽委屈重又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他把他六十岁老头子的汗水毫不吝惜地洒在土地上。但还不到两年,牛阔成还没来得及把这土地稀罕够哩,这里又要建糖厂了。“哪个缺德的,想这坏主意,建他娘的什么糖厂。”牛阔成心里暗暗地骂着。
儿子和女儿在手推车旁磨磨蹭蹭,迟迟不肯把氨水坛子和氨水耧卸下来。牛青用心地谛听着麦鸡儿婉转的叫声,并嘬起嘴唇,吹出鸟儿叫声一般的口哨,麦垄上,麦鸡儿和他彼此唱和,遥相呼应。牛玉珍睁着毛茸茸的大眼睛,迷惘不安地时而瞅瞅六神无主的爹,时而看看面孔冷漠的哥哥,时而又抬头望望笼罩着镇子的团团炊烟;炊烟像薄薄的纱巾,在空中轻轻拂动。她还听到了八隆河里响亮的流水声……她忽而感到孤独无聊,心里一片空白。
“还等着干什么?让你们来看光景的?”牛阔成又发了火。牛青极不情愿地解开车上的绳子,猛力一掀车把,四个氨水坛轱辘辘地滚下来,其中一个开了塞子,氨水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立刻散发出刺鼻辣眼的味儿。牛阔成急步上前,扶起坛子,冲着儿子骂道:“你这是干活,还是跟老子发懊?”
“洒了倒利索,省得白费劲。爹,你睁开眼睛看看,糖厂勘测队把灰线都撒好了,用不了一个月就要破土动工。爹,您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牛青说。
“地是包给我的,我亲手按了指印。麦子是我亲手种的,我不答应他们在这儿建糖厂!”
“你不答应,你不答应,地是国家的,不是你的,跟你说了一万遍了。”
“我偏要争争这口气,让他们知道老百姓的辛苦。鸡蛋打人,打不疼也要溅他一身黄子一身腥。”
“那你就去溅吧。”牛青坐在麦垄上,双手托起下巴罢了工。牛阔气成脱下鞋子捏在手里,对着儿子冲过去。牛青机灵地跳起来,避开了牛阔成的进攻。牛阔成再一次冲击,牛青再一次避开。牛玉珍一见爹跟哥动了武,便横在他们二人之间劝架,父子二人围着牛玉珍转开了磨。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那群扛着标尺、水平镜的人又从镇中心小学走出来了。牛阔成一看来了人,只好气哄哄地穿上鞋子,蹲在地上抽旱烟。牛玉珍呜呜地哭起来。牛青脸色煞白,下巴骨连连打着哆嗦。
那群人朝着牛家的责任田走来。一个穿着茄克衫、鬓角长长的小伙子喊道:“哎,老乡,怎么还来追肥?这儿马上就要建糖厂啦。”
“你建你的糖厂,我种我的地,关你屁事!”老牛怒冲冲地说。“好一个倔老头子,我是为你好哩!”
牛阔成对着小伙子翻翻白眼,不去理睬他。牛玉珍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小伙子。她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唇边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这一瞥像电火般地刺了小伙子一下,他双眼直直地注视着牛玉珍,把牛玉珍窘得满脸通红。
三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走过来,牛玉珍羡慕地看着她们那潇洒的小筒裤和随随便便拉出几个波浪的头发,听着她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低头看看自己的瘦腿裤子和垂在胸前的两根辫子,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使她低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