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糖厂筹备处终于撤走了。一辆大卡车把那些姑娘们、小伙子们拉上了八马公路。汽车开出十华里光景,筹备处领导人忽然让卡车停住,对着吴水他们四个人面授机宜:让他们先在八隆河堤玩上一天,夜晚再潜入马桑镇后的麦田里。如果这个破坏分子心不死,那他就不会放过这个时机。筹备处领导想得很周到,为四个小青工留下了足够他们吃两天的面包、水果,并嘱咐他们,如果一夜无事,第二天就乘公共汽车赶回县城。
吴水他们四个在八隆河堤上游荡了一天,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等到夜幕降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马桑镇后的麦田里。这种富有惊险色彩的活动十分合这四个小青年的胃口,他们都像警惕的小狼崽子一样,圆溜溜地睁着眼,等着那不知何时出现的猎物。
正是四月末尾,前半夜天空繁星点点,露水很重,后半夜不知什么时辰,一钩残月升上天,使漆黑的夜空变得像鸭蛋色。四个年轻人开始连连打呵欠,浑身的关节像生了锈。这时,从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走到一个木桩前,抬腿踢了一脚,骂道:“奶奶的,我再给你拔光,让你建个毬的糖厂。”他弯下腰,双手抱住一根木桩,吭吭吃吃地拔起来。吴水卷着舌头,学了几声蛤蟆叫。这是要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的暗号,因为筹备处的领导人嘱咐他们一定要人赃俱获。那个拔桩人骂骂咧咧地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把一根木桩拔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是时候了,吴水一声呼哨,四个人一拥而上,老鹰擒小鸡般地把拔桩人按倒在地。吴水对准拔桩人的屁股就是一脚:“反革命,看你还往哪里逃?”他揿亮了手电,照见了牛阔成那张热汗淋淋,沾满泥土的脸。“哟,倔老头子,是你呀!”
“是我,你们敢把我怎么着?”
“老家伙,你甭嘴硬,有你的好果子吃。”
四个青工拧着牛阔成的胳膊,推推搡搡地回到马桑镇。这时,天色微明,已经有早起的人到八隆河里去挑水。走上麻石街时,青工们得意地挺着胸脯,像四个捉舌头回来的侦察兵,牛阔成骄傲地昂着头,那神情颇像一个失败了的英雄。
抓到破坏分子的消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传遍了马桑镇。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儿,蜂拥着到小学校里看热闹。在马桑镇人的心目中,拔桩贼一定是个凶强侠气的传奇人物。到了学校教室一看,竟是胡子拉碴的牛阔成。大家都大失所望,有的人甚至向旁边的人询问:“怕是弄错了吧?怎么会是他呢?”
老牛在屋里听到人们的议论,连声分辩道:“是我拔的,是我牛阔成拔的,我不愿意让这鸡巴糖厂占咱的地。”
“这老家伙,简直是不可救药。”一个小青工愤愤地说。
马支书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睡眼惺忪地赶到小学校,摇着头说:“老牛大哥,你这不是存心给我添麻烦吗?你就等着蹲班房去吧。”
“蹲就蹲,反正不能让糖厂占了咱的地,马支书,庄户人家没了地,就像孩子没了娘……”
“你呀,老牛,简直是个老混蛋!”
马支书骂完了牛阔成,沿着麻石街,晃晃荡荡地来到牛家院子,扯着嗓子喊:“牛青,你爹去拔桩被捉起来了,快弄点饭送给他吃,老家伙累得都快坐不住了。”牛玉珍听到马支书的话,失声哭起来。牛青不耐烦地说:“嚎什么?让他去蹲几天班房,受受教育开开窍也好!”
七
吴水一大早就给县城挂了电话,兴冲冲地报告了捉住破坏分子的消息。中午时分,一辆小吉普箭一般地驶进马桑镇,从车里钻出了糖厂筹备委员会负责人和两个腰插手枪的白衣警察,一见来了带枪的人,马桑镇上的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支书油汗涔涔,唇干舌焦地向公安局的人解释:牛阔成家三代贫农,对共产党感情深厚,他之所以干出这种事,不过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望上级从宽处理。马支书的辩护当即遭到糖厂筹备委员会领导人的反对。那位领导人说,糖厂建设即将开始,必须杀只鸡给猴看,否则难保没人去把建成的楼房推倒。
白衣警察什么也没说,只是让牛阔成跟他们去县里一趟。牛家兄妹被马支书逼着来给爹送行,牛玉珍泪痕满脸,牛青脸色阴沉。牛阔成是铁石心肠,见此情景也不免凄惶起来,他说:“青儿,爹怕是回不来了,你在家好好种地,好好照顾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