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大起来,八隆河深蓝色的水面迸开无数银色的小小水珠,不时有一条银色的鲢鱼跃出水面,溅起一簇簇小浪花。牛青木木地站在河堤上,雨点打湿了他的衣服,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目光阴郁地漠视着蒙在雨帘中的马桑镇,漠视着糖厂高大的烟囱冒出的团团黑烟,那些黑烟凝成一团重浊的烟云,笼罩在镇子上空,久久也不消散。
十四
当天晚上,工农酒家大门紧闭,不少想到这儿打发雨夜寂寞光景的青工吃了闭门羹。雨丝横飞过来,抽打着那块白底黑字的店牌,水珠儿顺着牌子扑簌簌地滚下!
“牛掌柜,开门哟!”
“比兰德拉王后,开门哟!”
几个小青工在门外狂呼乱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青工们无奈,只得挤到对面王臣的店堂里。王臣店里铺面窄小,几十个人挤得满满登登,满地都是鞋底沾进来的烂泥,屋子里烟雾腾腾,空气混浊。王臣那几十盘破旧磁带早已磨损得不像样子,发出一阵阵“嗤嗤啦啦”的声响,像一个老太婆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坏天气使人心情郁闷,听腻了的歌声加重了人们的烦躁,有几个小青工竟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抡起拳头来。
但正在这时候,从对面工农酒馆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委婉动听的民间音乐。这是二胡在独奏。起初那几个旋律有点枯哑生涩,像是因为蟒皮受了潮,又像是乐师手法生疏,但很快,曲子就明亮发脆了。雨天气压低,乐声被压迫得只能贴着地面飞旋。一个青工走上前去,关掉了录音机,于是,那民间音乐便一无遮拦地飞了进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曲子哟,颤颤巍巍,洋洋洒洒,忽而亢奋,忽而低沉。这使那些被一唱三喘气的歌子把耳朵磨起老茧,心里长满了绿锈的年轻人们顿觉耳目一新,那一只只迷迷瞪瞪的眼睛通通放出了亮光。
第二天晚上,绵绵的春雨停了,大块的云团在空气中飘动,一钩新月挂在八隆河堤岸的槐树梢上。工农酒家依然没有开门,青工们千呼万唤也无人答应,只好再到王臣酒店里坐着等那音乐再次出现。他们没有白等,但这天晚上传出的已不是二胡声,而是急雨般的琵琶声。
第三天晚上的唢呐声使几个感情脆弱的小青工鼻子溜溜地酸。第四天晚上笛声清脆,箫声呜咽。
人们听着音乐,越来越感到陷入重重迷雾之中。工农酒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连续几天颇赚了几个大钱的王臣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牛青这个精打细算的家伙,难道突然发了神经?放着钱不捞,却捣鼓起这些丝竹老古董来了。自从工农酒馆开张以来,谁都没听过他的音乐,他的音乐才能几乎都被人忘记了。
不久,镇上就传开了牛玉珍即将和吴水结婚的消息。牛青托马支书从中斡旋,买下了镇西头余寡妇那三间多余的房子,并请人修缮粉刷。这简直是爆炸性新闻,震动得镇上人晕头涨脑了。好几天,人们猜不透比花岗岩还要坚硬的牛阔成怎么会妥协让步,把女儿嫁给不但踢青了他的屁股而且像颗怪味豆一样的吴水,后来,几个目光锐利的大嫂揭开了谜底,她们发现牛玉珍那变化了的腰身和脸上出现的古怪花纹,断定牛玉珍已不是个姑娘,而且肚里已经有了“文章”。这些都作为丑闻、要闻使全镇家喻户晓。糖厂姑娘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们的心情很复杂,很惶惑。刘艳想起五年前她在牛家院子里和玉珍的谈话、玩笑,想起了牛玉珍天真地做着“糖厂工人”梦,以及后来当真来托她说情想进糖厂当个工人的事,她还想起了下河洗澡,想起了流行音乐……她好像看到了一条河……
十五
生活的魔方真是变幻无穷。如果现在到马桑镇上去,即使顺着麻石街走上十个来回也找不到那家酒馆了。现在,麻石街上最有名的是一个“民间音乐酒家”,薄利多销,生意相当兴隆。
牛玉珍结婚之后又搬了回来,她已经是个标准的大嫂子了。她和吴水生的那个狗崽子一样调皮捣蛋的儿子满店堂乱窜。看门的牛阔成老汉不得不经常抓住他,叮嘱道:“老实呆着,别打扰你舅舅演奏。”
店堂正中,皮鞋晶亮,裤缝如刀的牛青正在屏气息神,酝酿感情,为他的听众表演。马支书已被撤了职,他也经常挤进店来,眯缝起胖成一条缝的眼睛如醉如痴地听音乐。有时候,听着听着他就打起呼噜来,哈拉子挂在下巴上,像春蚕吐出的丝。
如果在马桑镇街上走,也许能碰到吴水。他还是大鬓角,喇叭裤,只是像个大人了,他是个做爸爸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