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牛青见爹到了这步田地还不忘嘱咐他种地,不由得心里又升腾起不满,他说:“国法难容,你就去好好受教育吧,家里的事我们知道该怎么干。”
“小杂种,你不是我的儿子。”
开车的司机不愿听老牛啰嗦,脚下一踩油门,吉普车屁股下喷着青烟,顺着公路开走了。镇上的人目送着吉普车,一直等到它变得像只小甲虫在路上蠕蠕而动时才收回眼睛。王臣说:“老牛大伯好福气,要不怎能捞着坐坐吉普车呢!”
牛阔成是马桑镇上第一个坐小车的人。
果然是“杀人可恕,国法难容”。牛阔成因破坏国家经济建设罪被判五个月的拘役,拘役在县奶牛场执行。消息传到镇上,马支书只是叹了口气,牛家兄妹也没有太大的烦恼,镇上人更不把这当作一回事。马桑镇的生活脚步一刻也不停息,八隆河日夜东流,并不因为牛阔成被判处拘役而有丝毫改变。
八
时间进入五月,马桑镇上最怕冷的老头也脱掉了棉衣,马桑镇周围的堤岸、田野、河流、树木,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夏天的景象了。糖厂已经破土动工,成群的载重卡车拖着石灰、水泥、砖瓦、砂石,从八马公路上滚滚而来,数百个建筑工人像一股旋风卷进了马桑镇。建筑工人们在工地旁搭起了简易工棚住下来。从此以后,汽车喇叭声,搅拌机的轰鸣声以及建筑工粗野的谑骂便交织成一首恢宏的音乐在马桑镇上空久久不散,已经很难听到八隆河里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了。
糖厂的建筑物在一天天升高,高大的脚手架矗立在镇子后边。那些建筑工们在半空中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令马桑镇上的人们为之提心吊胆,但从来就没一个建筑工掉到架子下边来。这年夏天,镇子上因为土地减了大半,人们空闲不少,便三五成群地跑到工地看热闹。关于牛阔成拔木桩搞破坏的事,似乎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人们提起这话头,都觉得心头朦朦胧胧,就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似的。
国家为征用马桑镇的土地付了大笔金钱。马桑镇准备用这笔钱在紧傍着糖厂的地方建一个现代化的养猪场。糖厂一旦开工,每天都要产生大批甜菜渣滓,糖渣是养猪的上等饲料。与此同时,国家还赔偿了被毁坏的麦苗,果然应了马支书的预言,老百姓都大大占了便宜。牛家兄妹也领到了八百元的赔偿费呢。领到这笔“巨款”后,素来就被镇上人称为少年老成的牛青忽发奇想,打算在镇上创办一个酒馆,他看准了这是个赚钱的好买卖,尽管他满可以到现代化养猪场去当个小头目,但和猪打交道终究不是个文明差事,更兼他自小就怕听猪叫,一听到猪叫就浑身爆起一片片的疙瘩。妹妹还在做着“糖厂工人”梦,对哥哥的设想不置可否,她只是建议哥哥坐车去趟奶牛场,与爹商量商量,免得老头子回来骂人。牛青没理睬妹妹的茬,反而说:“我才不跟他商量哩,我要干出个样儿给他看看。”牛青很快征得了马支书的同意,到公社工商管理所领出了营业执照,就自己动手,将五间房子的四间改成了店堂,留一间给妹妹作闺房,自己就在厨房的角落里搭了一张铺。为了使老头子回来有个安身之地,又在院里搭起一个简易小平房。他们家临街而住,位置又在镇子中心,是天然的良址。一切准备就绪后,牛青又跑到公社中学去,请他过去的历史老师给写了一块匾额。匾额上“工农酒家”四个大字写得古朴苍劲,气度不凡。每天晚上,牛青拉开电灯开关,这块匾额就在灯光下招徕顾客了。
牛家兄妹俩谁也没有经营过饮食服务业,开始只能是搞点花生米、柳叶鱼之类的简单酒肴小打小闹,但没过多久,牛青就跑到县城买回一大摞烹饪技术书籍,还把一个在商校学习烹饪的同学请来帮了半个月工。一个月后,工农酒家炒出的下酒菜就有色有味,小有名气了。天天晚上,那些满身沾着水泥点子的建筑工都来猜拳行令。
牛家兄妹开了头,镇上人也开始效仿,一批批小饭店、小茶馆、小卖铺也在麻石街两侧因陋就简地开了张,每到晚上,麻石街两侧灯火通明,气氛热烈,马桑镇上几十年来早睡早起的习惯被彻底改变了。
八月过去是九月,镇上已是满目秋色,八隆河堤上密匝匝的槐树叶片已经一片金黄。风吹过来,那些叶片便纷纷扬扬地落到幽蓝的河水里,飘飘荡荡地随波而去。镇外糖厂的建筑物已经初具轮廓,据说不久就要撤架子了。就在这个月里的一天,拘役期满的牛阔成在镇子西头下了公共汽车。这五个月来,老头子在县奶牛场喂牛,这种活儿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他干得顺手卖力,颇得好评。奶牛场的工人们并不把他当作犯人看,人们只是把他看成一个糊里糊涂的倔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