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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离开苍老疲惫的家门,像逃出一个恐怖的梦境,你,穿过了浮土噗噗的大街,贴着几排红色瓦房的墙根,晃过十几个散发着腐败气味的隔年柴草垛,爬上绿水大湾子凸凸凹凹的堤崖,往南往前走了二百米,就进入了蓊蓊郁郁的秋天的原野。密集成群的庄稼陡然唤起了你心里失群孤雁般的凄凉。你的心在有气无力的飞行中发出绝望的嘹唳,宛如失群的孤雁。你知道一切都完了、晚了。强烈的绿色像扎眼的电焊火花刺激得你心脑灰白,口腔里充满苦涩清冷的青草味道。于是你的嘴里仿佛塞满了青草。于是你像骡马驴牛一样枯燥地咀嚼着青草,咯咯嘣嘣响着用力咀嚼的牙齿,下巴骨哆嗦着颤抖,胃里发出乌鸦般的鸣叫,绿色的汁液沿着你的嘴角流出来。这时候你一转脸,就看到了被古历八月初下午和善的太阳照成橘黄色的大湾子水。湾水平静,像一面镀了浅金的铜镜。在弯曲的水草和黑色的小鱼上面,倾斜躺着你的倒影。你不愿见他。你曾经多少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风流倜傥的在校大学生形象:面如敷粉,唇若涂脂,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褂子口袋里插着一支金星牌钢笔,一支三色圆珠笔。湾水中的形象无情地粉碎着你臆想出的偶像。好像去年的那一天,哥哥在你的无肉的脸上用力扇了一巴掌。你看到了自己的骆驼般的长脸,像两颗粗黑的豆荚般的短眉毛,嘴唇像发情的公山羊的唇一样上翻着,露出了一排东北乡人特有的漆黑牙齿。在上翻的唇上,稀稀疏疏生着几十根黄黑间杂的胡须。一只黑色的大头蟾蜍从你的脸影上游过,乱纷纷的如画涟漪里,你想到豹眼燕颔的生物教师说:神农架有一种长胡子的蛤蟆,俗称“角怪”。你的心里顿时泛起一种又冷又腻的不良感觉,你感到不美好,十年前你站在池塘水边看景时,有一只三条腿的癞蛤蟆从你的倒影上滑过,你看着它艰难地、顽强地爬到水边,钻进青青的水糁草丛里去时,眼里流出不知是恐怖还是同情的泪水。这只蛤蟆歪着身子爬动时的形象像烙印般打在你的脑子里。那时候你十四岁,现在二十四岁你还牢记着残废蛤蟆脸上孤独愤怒的表情和它洒在墨绿水糁上的焦黄的尿水。发情的公山羊……长胡须的角怪……三条腿的癞蛤蟆……

你厌恶地正过脸,往南往前笔直地走。东北乡广阔的田地像斑斓的棋盘延伸到你的目光尽头,你什么都清楚。去年暑假里,你在愤怒中低声吼叫:

我不赞美土地,谁赞美土地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厌恶绿色,谁歌颂绿色谁就是杀人不留血痕的屠棍。

那时候你感到你的心像吃奶的牛犊一样撞击着你的肺,你的小肠像蛇一样钻着你的胃。现在原野上是繁茂的、不同层次的绿,像不同层次的感情和不同层次的感情需要,像一个伪君子的十几副面孔。目光一接触了绿色,你的心又像穿马靴的脚一样猛跺你的胃,你感到身体像被热尿浇着的水蛭一样缩成一团,缩成一个“a”,一个蜗牛,伸着两只胆战心惊的触角。水蛭又名蚂蟥,水蛭科蚂蟥属腔肠动物喜食水虱孓孓焙干研粉入药主治赤白痢疾……你感到被人赞美的绿色非常肮脏,绿色是溷浊的藏污纳垢的大本营,是县种猪站的精液储藏桶。那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姑娘戴着优质乳胶手套好像没戴手套的手握着贮满“巴克夏”精液的交配器,走到一头年轻的“约克夏”母猪腚后,插了进去,像孩童玩竹节水枪般用力一推——“约克夏”愉快地哼哼着,配种姑娘严肃地咳嗽了一声。燕颔虎须的生物教师激动不安地说:

“同学们……杂种优势……同学们,五八年时,我们的老校友采集了山羊的精液,注射进家兔的生殖器,他们犯了什么错误呢?我们的老校友把水稻嫁接到芦苇上又是犯了什么错误呢?”

你的耳朵里仿佛有两个蜂巢被捅了,同学们的回答声都变成了马蜂的嗡叫。强烈的金黄阳光照射在种猪场的一草一木上。在金黄的底色上,你看到那个穿白大褂的配种姑娘紧抿着生机蓬勃的嫣红嘴唇,扭动着藏在沾满精液的白大褂里的丰满的臀部,手持盛满生命的利器,向另一头黑色的“长白”猪走去。你永远难忘在那一瞬间,表现在配种姑娘脸上的咬牙切齿的愤怒表情,你嗅到了从藏在透明乳胶手套里的那些冰冷黏腻的泥鳅般的手指上,散发出来的热乎乎的腥气。后来在生物课的试卷上,你也嗅到了热乎乎的腥气,是从被秋阳曝晒了一天的湾水中泛上来的,是钻营在湾底的肮脏淤泥里的泥鳅们发出来的气味。

你不愿歪脑袋了,尽管那股温暖的腥气强烈地吸引着你,尽管你的身体像细软的蜡烛向着右边的灼热倾斜。你很怕,你知道是那股泥鳅味儿毁了你去年的考试,你曾经产生过用开水烫杀天下所有泥鳅的念头,这不可能,你知道这是一种精神病症状,不要痴心妄想!你终于抵挡不住来自右边的诱惑,意志薄弱!你的眼睛往前看,那些绿色一瞬间都成了黏稠的污泥,成千上万条浅黄色的泥鳅吱吱叫着钻来钻去,钻出了无数玲珑剔透的洞穴。你向西歪了你的头。大湾子里明亮的水照着你灰白的眼睛,照着你脑袋里那些羞于示人的隐秘欲望。为了逃避湾水中的自我厌恶的形影,你麻木不仁地把近视眼投到湾子中央那几蓬已见黄萎的绿色蒲草上。棕色的蒲棒像蜡烛般高挑着,在蒲草的阔叶中央。你模模糊糊地看到蒲棒上闪烁着细弱的咖啡色光芒,很暖,也很孤独。这时,在你的眼里,一切景物和颜色,都浸透了悲凉和忧愁。五只麻鸭和四只白鹅从湾子对面的蔬菜地里扑扑棱棱跳下水。在鹅和鸭的背后,追着一个山魈般的紫面老头,他手挥着牛皮绞成的长鞭抽打着一只受伤的鸭子,他打一鞭,那鸭子就翻一个筋斗。鸭子挣扎着站起来,脖子像弹簧一样抖动着,阔嘴里发出鸡鸣声。老头退两步,挥起鞭子——鞭子像飞蛇一样弯曲着,又猛然抻直——打在鸭脖上。颤抖的鸭脖子迅速折断,像断在利刃下的一茎麦穗。一两片细小的鸭羽飞起来。你听到了焦脆的鞭声,你的心在鞭声中裂成了两半。隔着明亮的、泥鳅气熏鼻子的湾水,紫面老头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