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教授对坐在他四周的全体工作人员,顺着圈一张张脸挨个儿看过来。我开始理解他的话了。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我感到有所发现,很新奇,悲喜交集,我感情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我看出来你们明白了,”哥尔德鲍姆教授点点头说,“也许最好是由我来讲。我岁数比你们大家都大得多,我饱经风霜,经历过人类历史上最恐怖、最野蛮的年头,当我目睹这一切,我上千次问过自己:假如人类是有意义的,不仅仅是一种偶然事件,不仅仅是一种异常复杂的分子组合的话,那么人类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知道你们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命中注定的是什么?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在那些一块块在挣扎,在又抓又爬的病态肌肉里,哪里有理智或理性呢?我们杀戮,我们伤害,我们毁灭,其他物种没有这样做的。我们美化谋杀、美化欺骗、美化虚伪和迷信,我们用药物和有毒的食物毁坏自己的肉体,我们自欺欺人,我们一味地仇恨,仇恨,仇恨。
“现在有件事发生了。如果这些孩子的思想能完全沟通,他们就将只有一个记忆,一个同时属于所有人的记忆。所有的经历、知识和梦想等等都将是共同的——他们将永生不死。因为如果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孩子就和全体联结在一起了,依此类推。死亡将失去意义,不再是阴暗恐怖的了。人类将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开始实现它一部分既定的使命——变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奇妙的单位,一个整体——差不多就像你们的诗人约翰唐恩的那些老话所形容的,他说他感到没有一个人是他自身的孤岛,我们有时也都有这样的感觉的。一个爱思考的人会不会活着却感觉不到人类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我看是不会的。我们一直生活在蒙昧中,在黑夜中,每个人用他自己那可怜的头脑进行挣扎,然后带着一生的记忆渐渐死去。我们成就这么少,毫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我们居然还能有这么一些成就。然而和这些孩子将要知道的、做到的和创造的相比,我们所知道的、所做到的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老人就这样清楚地说明了这件事情,哈利——他从一开始就差不多预见到这一切了。这仅仅是开始。在以后的12个月之内,我们的孩子每个人都做到了和其他所有孩子心灵相通。在后来的岁月里,孩子们向在我们的专用区出生的每个孩子指出了进入这个心灵上的联结的道路,只有我们这些成年人被排除在外,永远无法参加进去。我们属于旧时代,他们属于新时代,他们的道路对我们来说永远是封锁住的,虽然他们能够并已经进入我们的内心世界,我们却不能像他们所做到的那样,感到或者看到他们的思想活动。
哈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叙述后来的那些年月。在我们这个有守卫的小小专用区里,人变成他本来注定应该有的那种样子。我只能很不完整地解释这一点。同时在40个躯体内存在是什么意思?每个孩子具有所有其他孩子身上的,并成为他们身上一部分的各种个性,这又是什么意思?总是作为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我都几乎理解不了,更解释不清楚。孩子们能对我们解释清楚吗?也很难。因为据我们所知,这是一种必须在青春期之前就发生的变化。变化发生时,孩子们把它作为一件正常的自然的事接受了——确实是作为世界上最自然的一件事来接受的。我们才是不自然的。有一件事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弄懂,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怎么能各自孤立地生活着,在知道死亡即是消亡的情况下能怎么还活得下去。
我们高兴的是孩子们对我们的这种认识并不是一下子获得的。最初,孩子们得在脑袋几乎都相互挨着了的情况下才能听到彼此的思想活动,后来他们所能控制的距离一点点增加,到了第15年,他们才有了用他们的思想到达地球上任何地方进行探索的能力。我们为此感谢上帝。到了那个时候,孩子们对他们发现的东西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时间早了,可能就会毁了他们的。
我必须提一句,在第9年和第11年上,有两个孩子遭到意外死亡。这对其他孩子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们只是感到有一点遗憾,并不悲伤,也不感到是个巨大损失,没有流泪哭泣。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它只意味着损失了肉体,个性本身是不朽的,它还在其他人身上被意识到并生存下去。当我们谈起要搞一个有标记的坟或一块墓碑时,他们微笑着说,如果我们觉得这样会给我们一点安慰,尽可以这么办。然而到后来,哥尔德鲍姆教授死了的时候,他们的悲痛是极其深切的,因为他的死亡是属于老式的死亡。
从表面上看,他们还是独立的一个个人,每个人有他(她)自己的性格、风度和特点。你能理解这点吗?我是不行的。对于他们说来,所有事都是不同的。只有母亲对于软弱无助的幼儿那种全心全意的爱可以说是接近于把他们联结起来的这种爱,然而还是有不同之处的,他们这种爱比母爱更为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