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林乘坐的小汽车开过了鼓楼,从鼓楼东大街直奔东直门。张奇林和于大夫坐在后座上,傅善读坐在前座上。当张奇林沈吟著考虑如何就那封信的内容询问傅善读时,于大夫已经就即将搬去的新居向傅善读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从卫生间澡盆的规格一直问到了窗外是否已经植上了树、植的什么树。傅善读扭过身子,双手扶住座椅靠背,热情地一一作答……
小汽车眼看出了东直门,开上了通往天竺机场的公路,时间不多了,张奇林便打断于大夫和傅善读的交谈,郑重其事地说:“老傅,我要正式地同你谈谈。”
傅善读显然并无思想准备,他显得有些吃惊:“正式?”
张奇林望定扭过身来的傅善读。这是一位典型的 “老总务”,不知为什么,张奇林觉得到处管行政事务的干部都有著同样的风度、同样的表情——尽管他们外貌上往往差异很大。老傅身材瘦小紧凑,两眼却炯炯有神,不说话时,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一开口说活,嘴唇果断地掀动著,腮上的一个伤疤,仿佛也在一动一动,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有著足够的统计数位作为后盾,不容辩驳。
张奇林决定开门见山。他说:“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群众来信,检举了你,而且也牵扯到我……”于是他几乎是把那封信逐字重述了一遍。
于大夫原不知有这回事,听了大吃一惊。她才明白张奇林为什么让把家里挂的那幅画取下。这是张奇林他们单位的事,她当然不好插嘴。不过在这么个小汽车里,时间又这么紧迫,张奇林一下子把问题端到傅善读面前,会不会弄成个尴尬的局面?她心情紧张地望著傅善读,既怕他怫然色变,也怕他无地自容……她心里不免埋怨张奇林:这问题就不能搁到回国后再往外端吗?
出乎张奇林和于大夫意料,傅善读听完那封告发信的内容,竟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他极其轻松——甚而还挟带著几分愉快地说:“信上说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实。只不过没把事实说全就是了——我这回 ”卡“
出来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两套,嘿嘿,我还想再 “卡”出第三套来呢!“
张奇林愕然。傅善读见张奇林现出那么个难看的表情,便以一种安慰的语调说:“你从来没直接管过分房子的事,没深入过这个领域,难怪你听见风就是雨。其实,对于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来说,那信上说的事儿,不过是我们这一行的日常生活……”
张奇林不得不承认,傅善读所驰骋的那个领域,对他来说,只是一堆抽象的模糊的概念。局里的“分房委员会”不由他抓。固然局党组要讨论通过住房上给予特殊照顾的中年知识份子名单,但他们所讨论的只是人而不是房——他们只作出应当优先给谁分配住房的决定,至于实际安排,那就是傅善读他们的事了。
张奇林问:“你是怎么卡掉中年知识份子住房的?这关系到落实党的知识份子政策,你怎么敢这么干?”
傅善读笑嘻嘻地反问:“咱们局哪一位该给房的中年知识份子没得著房?”
张奇林一想,也确实没有来告这种状的。似乎每一位分房名单上有名的人都分到了住房。他想起那封告发信上的措词,也并不是说傅善读卡掉了谁应得的整套住房,而只是说他“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子的居住面积”。
傅善读见张奇林发楞,便进一步说明:“咱们局的住房来源,一是接受统建房的分配,一是自盖自分。先说第一种,统建房有不同的规格,都号称三间一套,有五十平米的,也有三十平米的;都号称两间一套,有三十平米的,也有二十三平米的;有全是南窗的,也有全是北窗的,自然也有各种两面开窗的;有的大而粗,有的小而精;有的房子好地段差,有的房子差地段好;有愿把三间一套换成一个两间一套、一个独间一套的;有愿把楼房换成平房的……我们管这摊事的,说实话,确有以权谋私的角色;不过,也是实话——我们搞所谓的倒换,主要还是为本单位著想。比如说,这回一共分给了咱们统建房二十八个单元、一千一百三十二平米,除去可以倒的旧房不算,按说可以安排二十八户入住;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著死板地安排,比如说,给你们家,我就不能安排成一个三大间单元,而要安排两个两大间的单元,这样,我手里的房子就不够分了。也不光是你家,这类需要变通的例子还有,比如有的该分房子的人家,婆媳实在不合,我要尽心为他们服务,就该把一个两大间的单元,尽量换成两个独间的单元,于是乎我就要同别的单位的同行联系——我不去联络他们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我们之间——往往也不是双边,而是三边、四边,半公开地进行倒换;倒换的结果,比如这回我手里的状况,就挺让人满意,凡该安排住房的我全安排了,还多出两套来——怎么多出来的?自然是因为我卡掉了一些住户的米数,不过那米数极其有限,也就一、二平米,三、四平米而已,但我积少成多的结果,便多出了两个单元来;少了米数的住户也许还得到了另外的好处,比如阳台大,层次好,采光足……你说我坑害了谁呢?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
张奇林怀疑地问:“你这个好心我还不完全明白,那洛玑山跟咱们单位毫无关系,你怎么能让他住进一套呢?这总是违反原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