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乾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
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著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闷声闷气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著心里所能想出的最温存的话语,劝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著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地 “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沈!他要在自己那平凡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边去忍气吞声,小夥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
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唉呀!金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诧之中。
25
行政处处长对别人的告发哑然失笑。
眼看就到两点半了,接张奇林去机场的小汽车居然还没有到,于大夫又一次打电话到机关,值班员说傅善读确实已乘车出发来接,那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抵达?真让人著急!
张奇林已经穿妥了西装、皮鞋和大衣,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里踱过来踱过去。飞机四点钟起飞,现在离起飞仅仅只有一个半钟头了。
就算小汽车立即到达,立即坐上出发,路上总得半个来钟头,进到机场,办出境手续,托运行李,接受检查,穿过隔离区,到达候机厅,进入飞机舱,最快也总还要四十多分钟,所以现在真是一分一秒地接近了误机的临界值。一贯遇事沈著镇静的张奇林,此刻在踱步中也明显地流露出焦躁与烦怨。
傅善读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自从张奇林主管这个局以来,同傅善读接触中,一直感到他这人办事妥帖精细,很可信用。难道傅善读今天的反常,同中午接到的那封告发信有一定关系?想到这里,张奇林不由得往墙上一瞥——那幅洛玑山为他“却乏走笔”的山水画已经按照他的吩咐,由女儿张秀藻取下收起,现在墙上只留下一块长条的白痕。傅善读为洛玑山搞房子,图的是什么呢?就为图他那同一构思多次复制的 “作品”吗?洛玑山贪得无厌地弄房子,又图的是什么呢?
他除了画画儿,还想当“二房东”吗?张奇林感到困惑。他深感世界上的事物之间是一个复杂的网路结构,只盯住一个“网结”是不足以知人论事的,必须把握住一组矩阵网路,才能作出近似判断……然而那封告发信所揭发的实际仅仅只是一个 “网结”,有关“网路”的真相究竟如何呢?……傅善读会不会是故意晚来,以回避我的询问?可不管他怎样晚来,从这里开往机场的一路上,我在汽车中总还是要问到他的;即使我问完还不足以作出判断,问一问心理上总能平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