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率地说:“找不著韩伯伯,我什么也吃不下呀。”
葛萍便请他吃饭,菜不够了,便下厨房为他去现炒了一大碟鸡蛋。
韩一潭请他坐到茶几边的沙发上,问他:“你带了些作品来吧?”
那年轻人便拖过他那沈甸甸的旅行袋来,“嗤溜”一声拉开整个拉锁,从里面取出了一叠又一叠的诗稿来,一边往茶几上放,一边介绍他的创作说:“这是我的《抒情诗一百首》,这是我的组诗 《泥土的爱》,这是我的抒情长诗《天空颂》,这是我的叙事诗《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的第一部,这是我的诗剧《爱琴海的波涛》……”
全部取出以后,他那诗稿足有一尺来高。
韩一潭望著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仿佛自己被宣判了重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韩伯伯,您一定要给我审阅,给我发表!您一定要指导我,扶植我!”年轻人恳挚地呼吁著。
葛萍端来了炒好的鸡蛋,请年轻人坐到饭桌那里去吃晚饭。年轻人并不推辞,坐过去吃了,他显然非常之饿,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对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时倒没大注意,她对年轻人说:“你慢慢吃。不够还可以来点速食面。”又趁便问:“你北京都有什么亲戚呀?”
年轻人边吃边答:“除了韩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没亲戚啊。”
韩一潭心往下一沈,葛萍还没大明白,她又问:“那你这回是干什么来呀?出差办事吗?你住哪个招待所呢?”
年轻人反倒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宣布说:“我就是找韩伯伯来的呀。
我打算先在这儿住一个月,然后……“
葛萍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她慌忙再问:“你有工作吗?你哪个单位的?”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有哇。我是县农机局修建队的。我们那单位的领导全是些个”土老帽儿“,懂个啥呀?他们不支持我搞文学创作,还打击我——”
韩一潭忍不住跟上去问:“你来北京,跟单位里请假了吗?”
年轻人把嘴一撇:“请假?我根本不”勒“(理)他们!”
葛萍著起急来:“你这怎么行呢?你这不成了”盲流“了吗?”
年轻人吃完最后一口饭,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不发表出作品来,绝不回去!”
韩一潭心里长毛,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这位闯入者打发出去。
葛萍又问:“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的事吗?”
年轻人说:“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来的。”
葛萍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爸你妈现在该多著急啊!”
年轻人笑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早就没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里什么人吵?”
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跟谁?跟我老婆!她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市民!对诗歌简直一窍不通!诗盲!典型的诗盲!我跟她现在完完全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我早就提出来跟她离婚,她死不答应,简直是我的一副镣铐!韩伯伯,您想想,带著镣铐跳舞,该有多难?我写出这些诗来,容易吗?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红玛瑙般的血、白铱金般的汗啊!现在我算痛快了,让她在那发散著酸白菜气息的小窝里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葛萍连连摇头:“啧啧啧……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有了孩子啦吧?”
年轻人昂起下巴:“孩子?谁是我的孩子?”说著朝茶几上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指:“这才是我的孩子!她也给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是肉,我要的是灵——是诗!我后悔当年不该结婚,不该要所谓的孩子。从文学史上看,多少诗人因为结婚形成悲剧啊,普希金,陆游……我一定要砸烂那世俗的镣铐,做一个插翅飞翔的自由自在的缪斯!……”
韩一潭、葛萍面面相觑。这一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知识份子,在家中还没遇上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韩一潭只好冒著惹怒对方、招来不测的风险,严肃到紧张地步地说:“年轻人,你这种不跟单位请假就擅离职守的行为,我们不能支持。
你应当赶快回去。我们屋子很小,而且我们也不留人住宿,所以,你今晚还是另找地方去住吧——我们附近有个鑫园浴池,晚上接待过夜的旅客,你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负担。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去——“
那年轻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的处境,他瞪圆了眼睛,气冲冲地问韩一潭:“你是韩一潭?!”
韩一潭楞了一楞:“怎么了?”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年轻人气愤地说,“报上把你吹成一朵花!
原来你这么粪(假货,不中用的意思。)!什么伯乐!什么“沙里淘金不惮烦”!骗人!伪君子!“他确实感到上当受骗了,这个世界,怎么充满了如此多的陷阱!他激动地拍著桌子说:”这是怎么搞的?如果你们根本不想发现千里马,那干什么登那狗屁文章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