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当便是三十年,编辑部的头头换了好几茬儿,他却在历次的“改朝换代”中都被留用了下来。
他成了编辑部里资历最深的编辑,主要的原因,在于温驯。听命于领导,一丝不苟地照办,开头似乎还不过是出于他的天性;后来,经过目睹一个个“带刺儿的”、“搞独创”的同事在政治运动中被打下去,他的驯顺无争更大程度是基于人生经验的宝贵积累。领导要发配合“三反”、“五反”的诗,他便去挑这方面的诗;领导急需补发几首配合“肃反”的诗,他便连夜去组稿,并且不仅组来了诗,还组来了相应的漫画;领导说可以根据上面的精神,显示一下他们“鸣放”的姿态,他便挑出几首颇具“大鸣大放”气派的来稿,请领导审处;领导说现在要 “吹响”反右“的号角了”,他便很快组来了 “反右”的 “阶梯诗”;领导说该赶快出一个“大跃进民歌专辑”,他便一口气读了六千首,精选出三十首;后来到了 “三年困难时期”,领导说现在大家生活艰苦,诗歌无妨轻松一点,他便组编了《夏夜圆舞曲》、《欢快的溪流》、《红叶,红叶,你真美》、《山村闻笛》……等一批颇让读者眼目一新的短诗、组诗,有的还被作曲家谱曲,广泛流布;再后来领导说“不能任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泛滥了”,他便退回上述诗歌作者的无数来稿,写信恳劝他们 “跟上时代的步伐”,于是他又发现了一批更新的作者,发表了他们一系列的“革命化”作品;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七月,整个编辑部彻底垮台前夕,他还编发了一首工人业余作者所写的《铁帚横扫 “三家村”》。经过两年左右的 “斗、批、改”,三年左右的 “干校”生活,一九七三年编辑部一恢复,新领导首批调回的老编辑里,便有他在内。为什么?除了知道他好使用外,也看重他对情况的熟悉——某个作者是怎么个来历,过去曾出现过哪些作品,引起过何种反应,编辑部遇到某种情况过去是怎么处理的,……诸如此类的问题,领导只要提出,他便可以立即答复,犹如一具活的资料库。从那以后到一九七八年,他编的诗歌从内容上看,可以说几乎在不断地拐直角:抒发“同党内走资派斗争到底”的“战斗豪情”;颂扬工人民兵在“四五”
事件中“打得好”;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鼓吹 “亿万人民奋起反击 ”右倾翻案风“”;欢呼 “大快人心事,粉碎 ”四人帮“”;“缅怀革命老前辈,丰功伟绩永不忘”;在“四五精神”的召唤下,展望光辉灿烂的未来;为“十来个大庆”而“百灵般欢唱”,宣布 “”凡是“,这不是唯物论者的语言”;欢唱 “喜迎 ”老包“到垄头”:隆重推出《爱富歌》……
主编更叠,人事沧桑,有的撤职流放,有的抱惭而退,有的去而不返,有的转一圈却又回来……周围的同事也常常来来去去,然而总有那么几个老编辑 “江流石不转”,长满青苔般地锈在那里,韩一潭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听话,驯服,可充 “活资料库”,他业务上内行、熟稔,也是公认的。说句公道话,他是颇具艺术眼光的。同一内容的诗歌,他总能精筛细选,严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艺术气息的,辛苦地淘沥出那些艺术性较高的;并且极善于加工,有时让他缩一句、换一字,便立奏点铁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编满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却从不写诗。他甘当一个实实在在的编辑。对于那些当著编辑,却醉心于写诗,想把编辑这个岗位当块跳板,伺机跳入专业诗人圈子的同事,他内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可以容忍猫头鹰,容忍豚鼠,却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两鬓苍苍。“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他已经习惯了一种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过去他自然也有过惶恐,有过游移,有过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暂时的。比如“文化大革命”风暴袭来的头两个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领导威风扫地,令他不知该皈依 “叛军”还是该奋起 “保皇”;忽而又进驻了“工作队”,使他庆幸自己未随“游鱼”也未近“走资派”;忽而“工作队”又被押上了批斗台而 “造反派”又 “一分为二”,你砸我打,惊心动魄……但好在这一切都不过有如疾风过境,很快形势也就明朗:“中央文革”是最高权威,紧跟“两报一刊社论”便无差池,他觉得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业业地当起“顺民”来。那一时期他所订阅的《红旗》杂志上,划满了他悉心捧读留下的一道道红线……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他内心里却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静想来,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涌现在他眼前的斑驳世态,撞击著他心扉的汹涌思潮,令他实在应接不暇,难以消化,而又无所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