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萍吓坏了。她觉得家里来了个精神病患者。她家从来是安谧、宁静的。她家从无逸出常轨的事。今天怎么竟出现了这种局面!
韩一潭很狼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位年轻人从???说起。他一时竟口吃起来:“你你你怎么这样不冷静!你冷冷冷静一点!
你应该懂得,文学创作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不应擅离职守,抛弃家室,这么样地跑到北京来……而且,就算你有的作品达到发表水平,也不可能马上给你刊登出来。你知道吗,一般的文学刊物,周期都是很长的,拿月刊来说,现在是三月,这一期一月里就把稿子发到工厂去了;这一期印出来的时候,四月那一期已经看校样了,五月的那一期稿子已经发去排字了,六月的大体上已经编好了,七月的已经开始著手编了……你的稿子以最快的速度录用,编进六月那一期的可能性也不大,恐怕最早也要七月那一期才能刊用了;你看,即使能用,最快也还要等三、四个月,你难道真地就在北京那么等著吗?如果要印成诗集,出单本的长诗,那至少要等一年以上才能见书……这还说的是马上录用,如果你达不到水平,那就等多久也没用……你还是回去吧!“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世界是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但他丝毫不减自信,他宣誓般地说:“我选择的这条道路,我走定了!三、四个月怕什么?一年两年怕什么?我就是不发出作品不罢休!我向诗坛宣战!不登上诗坛,我死不瞑目!”
韩一潭目瞪口呆,不由问:“那你怎么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儿呢?钱花完了你拿什么吃饭呢?何况北京市也不允许”盲流“的人在这里呆著不走……”
“怎么生活?”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我来找”辛勤的淘金者“,我以为他关心的是金子,闹半天他满脑子庸俗的垃圾——”怎么生活?“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作诗,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呢?
我宁愿流浪街头,拣香烟盒子当纸,拣火柴棍当笔,也要写诗。我是决不再回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作呕的单位,再不进那个充满酸白菜气味的小窝了!啊啊啊——你别再问我,我告诉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去,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个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挣钱吗?在你们看来,挣钱,吃饭就是生活;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会理发,我可以买一套理发的工具——那点钱我还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场去,给那些摆摊的农民理发,我不但能挣出吃饭的钱来,我还能挣出买稿纸的钱来的。韩编辑!你别那么看著我,我不会向你借钱的!告诉你吧,没有你,我照样能发表作品,能出名,咱们走著瞧吧!“
局面僵在了那里。韩一潭毕竟心软,他望望那一尺来高的诗稿,叹口气说:“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挑著看看吧——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水平,而且,文学这个东西,又尤其是诗,究竟怎么算好,怎么算坏,其实是很难说的……另外,希望你一定谅解我,你拿来这么多诗,我实在是无法一一拜读的。我每天都要上班,编辑部里做不完的事,常常还要带回家里,用业余时间做……”
年轻人看韩一潭拿起了他的诗稿,打算看,气平了一点,便说:“行行行,您忙,我谅解。您挑著看看吧!”
韩一潭摘下眼镜,凑拢年轻人的稿子,仔细一看,心里不禁一动。
那叠稿子装订得极其工美,光封面上的美术字标题就一定耗费了不少精力,里面的诗一行行全用印刷体书写,一点涂改也没有。的的确确,那诗稿凝聚著年轻人 “红玛瑙般的血”和 “白铱金般的汗”。但是他首先读到的那个诗剧《爱琴海的波涛》,“序诗”的一开头四行就让他莫名其妙: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把凯撒大将从睡梦中惊醒,当飘忽、氤氲、靉叇的狂飙,把爱琴海从摇篮中震惊……
韩一潭不禁皱眉对年轻人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罗马大将凯撒,是纪元前的人物,而巴黎圣母院好象是纪元后十二世纪才有的,前后差了一千多年,那钟声怎么可能听见?更何况一个在西欧,一个在南欧……既然”飘忽“,怎么可能是”狂飙“?而且,”氤氲“、”靉叇“这些词太生僻,更不必堆砌……”
年轻人不以为然:“我写的是诗,又不是历史,又不是中学的作文考卷,我怎么不能这样抒发我的感情?”
韩一潭放下这一叠,取出另一叠,一边说:“写诗,也要从你熟悉的生活出发,你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县城,何必非去写希腊、罗马呢?”
年轻人忙指著他手里的那一叠说:“这就是写我熟悉的生活嘛,我在内蒙插过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