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叫他。姚向东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外号叫“阿臭”的,骑著辆亮闪闪的二六小女车,捏闸停在了马路边。
姚向东便走拢去同阿臭搭话。
阿臭是个圆脑袋、圆身子的胖小子,戴著一顶剪绒帽子,穿著一件式样新颖的皮茄克。他咧开大嘴,依旧尖脆地问:“小拽子!你他妈的跟这儿踅磨什么啦?”
“小拽子”即姚向东,一把抢过阿臭的剪绒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喜出望外地说:“你丫挺的,管他妈什么闲事!你这他妈是到哪儿 ”拍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够小拽子头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闪著。阿臭不满地说:“你他妈的骗了”小羊子“的这身衣服还不够,又他妈的跟我犯贱来了,还我!我他妈的还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机要挟说:“我他妈的还没吃饭呢,你丫挺的管我饭钱,我就还你帽子!”
两人的对话实在不雅,略作记录,以存资料,兹不再赘。总之,在一种既粗野又亲昵、既蛮横又义气的交谈授受之中,小拽子终于归还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终于借给了小拽子一元钱。
阿臭这绰号的来历,是因为其人爱放屁。小拽子呢?所谓 “拽子”,是北京新俚语中;对一手一足萎缩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的称谓。早在小学时,姚向东因为曾跟在一位这样的残废人身后,把那人走动的姿势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学的哄笑声出,获得了小拽子的绰号,后来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对于当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语的消除清扫问题,人们很少作过专题研究。大都采取了两种简单的办法,一是对污秽鄙下的语言实行回避和禁止,一是灌输以规范化的文明语言。这当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原是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不骂人,不说脏话的。但儿童在成长期中,对于语言本身,也有一种游戏的兴趣。
姚向东记得,他上一年级时,同学之间私下里就流行著这样一首“歌谣”:结巴磕子赶大车,一赶赶到核特哥,核特哥,是你哥,你哥是我大拇哥!
“结巴磕子”是 “口吃者”的意思,“结巴磕子赶大车”这一句还勉强有讲,其余几句完全没有意义,不过是追求一种节奏和音韵上的快感。本来,儿童文学工作者,以及老师和家长,是应当抓住儿童们的这个特点,因势利导,编出内容优美生动而又琅琅上口的歌谣,以满足孩子们的这种快感的;不幸的是,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净教他们一些政治性极强而念起来索然无味的“革命儿歌”,其结果是,孩子们因厌弃课堂上强灌的,便在课下 “反其道而行之”,自编自诵起越来越多的 “地下儿歌”。开始,这类 “地下儿歌”还只不过是单纯的音节和韵脚游戏,如:biaji biaji bia,摔个大马趴(“马趴”是脸朝下摔倒。)!
马趴没摔好,摔个仰巴脚(“仰巴脚”是屁股著地摔倒。)!
医生来看病,真是不高兴,打了biaji 针,吃了biaji 药——看你以后还闹不闹!
后来,由于社会上庸俗因素的渗入,这类“地下儿歌”便渐渐糟糕起来,而老师、家长们往往满足于儿童和少年表面的听话,驯服,对于存在著另一个儿童和少年们独自相处的世界,以及在那一世界中存在著另一套语言和另一套做派,长期予以漠视。结果,当少年人肩膀渐渐展宽,嗓音渐渐变粗,胆量也渐渐变大,开始公然当著大人们“撒野”时,老师和家长才慌了神儿,可是到那时候再来扭转,分明已属“亡羊补牢”。
语言不美的另一个心理根源,便是自尊心的匮乏。姚向东从小就看惯了戴高帽子游街一类的“揪斗”场面,被“揪斗”者的尊严自然扫地委尘,那些气势汹汹的斗人者在他眼中也并无尊严可言——龇牙咧嘴,声嘶力竭,粗暴蛮横,不顾体统……姚向东那颗小小的心不禁暗暗自问:我长大了,是当被斗的,还是当斗人的呢?当然要当那斗人的!为实践这个愿望,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曾在一次“批斗大会”
的游戏中,让同伴们“把三反分子阿臭押上来”;然后他便掳袖伸拳,模仿著斗人的“造反派”头头那架势,把“阿臭”一顿乱斗,最后横眉立目地宣布,“……现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中!”一九七六年以后,家长、老师本应在重建孩子的自尊心方面花大力气,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姚向东的父亲尚不能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又哪能去顾及孩子的心理卫生?而对孩子的点滴咎错也暴跳如雷,乃至连骂带打,只能是使姚向东原已十分脆弱的自尊堤防,全然崩塌。老师在考试制度的重大变化面前,不得不把分数和升学率当作一个最实际的追求目标,逢到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粗言秽语和调皮捣蛋,便也只是简单地予以弹压,而在情急之中,又难免施以讽刺——“瞧你那副小流氓样儿!”焉知这样一来,姚向东的自尊不但更荡然无存,还增添了一种“心理反馈”——“小流氓就小流氓,真当给你们看看,怎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