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小田出语不祥,犯了章技师的忌讳,原本说得好好的事,到潍坊时又变了卦。此时是晚上九点多钟,满天星光。章技师说:小莫,我们出来太久了,我这几天眼皮跳,心神不宁,担心亲兵发生什么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把你送到潍坊火车站,你坐火车回家看看。我回去帮你请假,有啥事我担着。我和小田从烟潍公路先回去了。
我理解章技师的心情,虽说原本在心中想象了许多遍的、带着一辆军用嘎斯51轰轰烈烈开进村庄的盛事化为泡影,心中颇感失落,但能在当兵两年后回家探亲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将我放在潍坊火车站外,章技师和小田开着车走了。我一直目送着嘎斯51屁股后的红灯消逝,才走进车站买票。
这是我此生第二次坐火车。第一次坐火车是我十八岁那年春天,送我大哥和侄子去青岛坐船返上海。那年头坐火车是一件相当隆重的事,我从青岛回来后,以此为资本吹了好久的牛。第二次坐火车心情依然很激动。车上拥挤不堪,车厢里一股尿臊气。有两个男人为争厕所打架,一个破了鼻子,一个破了耳朵。当时,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落后之处。从潍坊到高密一百多公里,却颠颠簸簸地跑了三个多小时。而2008年的和谐号动车组,从北京跑到高密,全程近八百公里,只需五小时多一点儿。
到达高密火车站时,已是凌晨,红日初升,满天霞光。我一出检票口就听到车站广场一家卖油条、豆浆的小饭铺里传出了好久没有听到的茂腔的旋律。是传统剧目《罗衫记》里老旦的那段著名的大慢板,悲凉凄切,颤颤悠悠,使我热泪盈眶。前几天在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做那个介绍茂腔的节目时,我还提到了这件事。我买了半斤油条,一碗豆浆,边吃边听。车站广场两边全是小饭铺,那些做生意的人,大声招徕着顾客。两年前,车站周围只有那家国营的饭馆卖饭,服务员的态度极其恶劣。两年后,个体饭馆参与了竞争。又过了几年,个体经济犹如雨后的春笋,遍地冒出。那些全民所有制的、集体所有制的饭馆、供销社、商店纷纷倒闭。
我转乘那趟开往东北乡的公共汽车,下午三点钟才进家门。一看到家里的破屋烂舍和更加衰老的爹娘,心中感到无比绝望。与父母说到单位的情况,提干无门,学车无望,顶多再混两年就该复员回家了。母亲说:原以为你能混出个名堂来……我说:都怨我命运不济,分配到这么个单位。如果在野战军里,没准已经提了干。父亲道:说这些也没用了。家里就这样,你也看到了。回去还是好好干,别怕出力气,人都是病死的,没有干活累死的。只要你舍得力气干活,领导总会看到的。即便是提不了干,学不了车,也得想法入个党。爹跟着共产党忠心耿耿干了一辈子,做梦也想入党,但总也入不了,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就看你们了,入了党,复员回来,也多少争回点面子。
四
返回部队后,领导找我谈话,说上级分配给我们站一个报考解放军郑州工程技术学院的名额,经研究,决定让我复习功课,准备参加考试。我的头嗡的一声响,脑子蒙了好久。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改善生活,每人一个“狮子头”,在那个年代,这可是难得的美味,但吃到口中如同嚼蜡。这是我此生第一次体验到食肉无味的感觉。为什么呢?因为站上领导一直认为我是高中生,所以才决定让我去参加考试。但我实际上是小学五年级,语文、政治,也许还可以对付,但数、理、化一窍不通。报考的专业,是电子计算机终端维修,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但如果说出真相,那我就彻底完了。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站上一位姓马的无线电技师,湖南人,与我同岁,对我不错,为我鼓劲打气,说据他所知,此次分配考试名额,实际上是为了照顾外站,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只要交不了白卷就可以入学。我说我可是连四则运算、分数加减都不会啊。他说我教你,你这么聪明的脑瓜,啥学不会?还有半年时间呢。于是我下决心拼命一搏。我写信让家里人将我大哥用过的所有的初、高中课本给我寄来。每晚去马技师那里上课。经领导批准,在工具储藏室里为我安了一桌一椅,允许我不值班时可以进去学习。为了让我集中精力复习,我的副班长职务由一个七七年兵暂时代理。
因为我大哥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第一个大学生,我感受到了他给家庭带来的荣耀,因此我从小就有上大学的梦想。现在,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但要在半年的业余时间内,自学完中学的数、理、化课程,困难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没有时间做练习题,只是看教材,看懂了就往下看。那么多的公式,囫囵吞枣般地死记硬背。储藏室的墙壁上,被我用铅笔写满了公式。我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更多的是绝望,希望越来越渺茫。那时的我面黄肌瘦,头发蓬松,我们教导员说我像个囚犯。8月份时,教导员找我谈话,说:上级刚才来电话,说原先分配给我们站的那个考试名额取消了,希望你能正确对待。他的话一方面让我如释重负,一方面让我深感失望。教导员在全站会议上宣布了这件事,同时宣布恢复我的警卫班副班长职务。那时候,正是全军学文化的热潮,教导员让我给站上战士讲数学。给战士们讲数学时,我才意识到,在半年的时间里,我真的学会了不少知识。后来,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听了我一堂三角函数课,认为很有水平。我能被调到保定训练大队当教员,与这堂课有关。大学梦破了,文学梦越做越凶。那时,一部短篇小说可以使人一举成名。我自己订了《人民文学》和《解放军文艺》,从1978年9月开始,学习文学创作。先是写了一部题为《妈妈》的短篇小说,接着写了一部题为《离婚》的六幕话剧。给我们单位送信的邮递员是一位左眼有残疾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姓孙,大家都叫他老孙,也有几位浮薄的参谋背地里叫他“独眼龙”。每当听到老孙的摩托响,我的心就怦怦乱跳。因为两部稿子投出去了,我盼望着好消息。最好的消息是《解放军文艺》社用钢笔回了一封退稿信,关于话剧《离婚》的,说篇幅太长,建议投到别处看看。我调往保定前,潜意识中有轻装上阵一切从头开始的想法,就把这两部稿子投到炉子里烧了。1999年我重访故地,营房已经成了养鸡场。到那间当年的储藏室里去看,墙壁上我涂鸦的那些数、理、化公式还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