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队后不到两个月,我就接到了调往保定训练大队的命令。那位借“钟山”牌手表让我回家结婚的同乡战友感慨地说:看来结婚能给人带来好运,过几天我也回家结婚。临行前,我们警卫班与干部们进行了一场篮球比赛,那天我手气很好,几乎是有投必中。这场篮球是我此生打得最漂亮的一场球。
9月10日,我与要到北京办事的马技师结伴同行。田虎用嘎斯51把我们送到潍坊火车站。嘎斯51,再见了。没有再见,其实是永别。这辆车,我再也没见过,它的残骸,现在何方?而鲁文莉她爸爸那辆嘎斯51,村里人说,的确是被何志武买走了。何志武开着那辆车,在大街上和我们学校的操场上转了好几圈,实践了要成为“鲁文莉她爸爸”的理想,然后便拖着烟尘扬长而去。
我到达保定后,先是担任班长,训练那批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来的学员。他们学制两年,大专学历,毕业后就是正排职军官,行政23级。他们学习的专业,有一个很长的名称,其实就是戴着耳机抄电报。
一个月后,训练结束,我被留在大队部担任保密员,后来又兼任政治教员,给那些学员们讲授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我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是“鸭子上架——全靠逼”。刚开始很吃力,但教过一个学期后,渐渐可以应付自如。于是,那颗未死的文学之心又在拳拳跳动。屡遭失败后,终于,1981年9月,我的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在保定市的《莲池》发表。第二年春,又在该刊发表了短篇小说《丑兵》。一个战士,担任着干部的工作,能给学员滔滔不绝、声嘶力竭地讲马克思主义原理,又能写小说,确有点引人注目。1981年11月3日,女儿出世。起名时,时在湖南工作的我大哥建议叫“爱莲”,一是我的第一篇小说是在《莲池》发表,二是宋人周敦颐有名文《爱莲说》。我认为此名太俗而为之命名“筱箫”,但上小学后,老师以此名笔画太多而易之“笑笑”,于是也就“笑笑”至今了。在上级机关诸多贵人帮助下,1982年盛夏,我在故乡度假时,接到了被破格提拔为军官的消息。那张任命我为训练大队正排职教员的命令,现在还应该装在我的档案袋里吧。我清楚地记着,那封信是我父亲拿回来的。当我向他报告了这个喜讯时,他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一种让我感觉到温暖又凄凉的光芒。他什么也没说,扛起锄头又下田去了。我父亲的表现立即让我想到邻村我一个本家爷爷的表现,他的儿子提干后,他敲着锣满村喊叫:我儿子提干了!我儿子提干了!我父亲的低调处理使我深切地感到他的性格、品质和经验。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不久即写出成名之作《透明的红萝卜》,不久后又发表了《红高粱》,引起很大轰动。1986年暑假我在故乡集市上买菜,碰到了邻村一个姓万的男人。他一把拉住我,瞪着眼吼叫:听说你发大财了?一部小说,卖了一百多万?——现在,一部小说卖一百多万完全可能,但在当时,这无疑是说胡话。——还没等我辩白,他就说:不用害怕,不会找你借钱。我儿子考上了美国留学生,再过几年,美金大大地有!
1987年秋,张艺谋带领着巩俐、姜文等人到高密来拍《红高粱》,最早的名字叫《九九青杀口》,他们剧组的一辆小面包车上就用红漆喷上《九九青杀口》的字样。为什么当时不叫《红高粱》,等拍摄完毕后又叫《红高粱》,我没问,他们也没说。当时,拍电影,对我们高密东北乡人来说,可是一件新鲜事。自从盘古开天地,还没有人到我们这偏僻地界拍过电影呢。开机前,我请剧组主创人员到家里吃饭。张艺谋、姜文都是赤膊光头,皮肤晒得黝黑。巩俐穿着一身老土布衣裳,留着那种乡村妇女的发型,不施粉黛,看上去像一个貌不惊人的小村姑。村里人原以为女电影演员都是天女下凡,但看了巩俐后不由大失所望。当时,谁能想得到,十几年后,巩俐会成为国际巨星,举手投足,高贵典雅,目光流盼,风情万种。开机那天,现场观者如堵,有骑车几十里从外县赶来的普通百姓,也有坐着轿车前来观看的县市领导。但都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去。
剧组住在我们县招待所,房间里没有空调也没有卫生间,当时,县级招待所条件大都如此。当时的演员也没有现在的演员那么大的谱。等剧组撤走后,我听到县里的朋友对我说:很多人对演员们的印象不好。尤其是姜文,打长途电话一打就是四个小时。我说他打长途电话交不交钱?他说交啊。我说既然交钱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现在,我想没人再去管这些闲事了吧!中国人从人人关心别人的私事,到个人隐私受到保护,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进步。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八十年代初一个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十年徒刑的电影演员为自己的遭遇鸣冤叫屈。是的,他无非是与几个女人发生过两相情愿的性关系,竟被认为是犯了严重的罪行,此案当时轰动全国,大多数人认为他罪有应得,并无人认为量刑不当。如果按照那时的标准来衡量当今社会的男女……那需要多少监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