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越来越多,朋友也越来越多。我帮两个弟弟都落了户口,都安排在运输公司就了业。那时咱还迷信户口、正式职工这些东西。1982年,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给我父母盖了新房子。老房子还保留着,那辆车上的篷布朽了,又换上新的。我爹那时已经不敢骂我了。他对我娘说:志武是有大肚量的,他的事,我们不要妄加议论。我还对鲁文莉抱有一线希望,但她已经和汪建军结了婚,听说生活得还不错。既然这样,我想我也该结婚了。
听说我要找对象结婚,十几个媒人上门,介绍的都是有模有样的姑娘。我都没有答应。这时,有一个女人自己找上门来。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就是你嫂子朱丽娅。她当时在旗畜牧站工作,外号叫“两个死”,从后边看身材绝好,能把人馋死。从前边看,一脸麻子,能把人吓死。她找上门来,何大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讨老婆?我想了想说:一是为我生儿育女,二是为我洗衣烧饭。她说那你最好选我。我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就是你了!走,登记去吧!我和你嫂子结婚,轰动了全旗啊!你想想看,全旗首富何志武,选了一个大麻子做老婆。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们当然不明白。你明白吗?他说,等你看到你那两个美如天仙的侄女就明白了,等你看到你那在足球队里踢球的侄子就明白了。你嫂子五官端正,丑就丑在那一脸麻子上。麻子是不会遗传的,但她的白俄血统和她的身材相貌是会遗传的。我如果找个汉族女人只能生一胎,但我找个俄罗斯族的,可以堂堂正正地生二胎,稍微做点工作就能生三胎。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你那两个侄女能把一艘核潜艇给“俘虏”回来吧!混血美人,气质高贵,不同凡响!我想得很明白,男人,如果不能与自己爱的女人结婚,那就要找个最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女人结婚。朱丽娅就是这样的女人。
何志武说,进入九十年代后,我想,要干大事发大财,必须到沿海去。所以我进京找你,先调回县里,然后到了青岛。你嫂子起初还舍不得内蒙那个家,我说,到了青岛,我给你盖一栋大楼!——何志武指着远处一栋乳白色大楼说,那栋大楼,就是咱开发的。他给我说了许多他在青岛的光荣战绩,我听过就忘了。无非是花钱,交友,吃小亏,赚大便宜。我说何志武你还记得吗?文化大革命初起时,我们演过一个活报剧。我穿着张老师那件破夹克,夹克里塞进一个篮球冒充大肚子,扮演苏联的赫鲁晓夫;你头发上扑了粉,扮演“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我们的唱词是:“赫老兄,刘老弟,咱俩唱的是一台戏”。我唱“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你唱“吃小亏赚大便宜”。我说,你的成功秘诀就是“吃小亏赚大便宜”吧。他想了想,说,基本上是,但不完全是。有很多时候,我是吃了大亏,但连小便宜都没沾着。我问:是指买鲁文莉她爸爸那辆嘎斯车吗?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庸俗呢?我跟谁都计算成本,但唯有跟鲁文莉我是不计成本的。
她丈夫死后,你没去找她吗?我问。
何志武说,鲁文莉的丈夫是1993年撞死的。那时我已在青岛与的情妇合伙做钢材生意。有这杆大旗罩着,青岛市所有建筑工地的钢材都被我们垄断了。听到鲁文莉成了寡妇的消息,我的心动了。我跟你嫂子说了这事。你嫂子慷慨大度地说:你把她接来吧,想明媒正娶也行,想包做二奶也行。但还没等我去找她,她就找我来了。她穿着一条黑裙子,戴着白手套,脸上化着浓妆,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何志武,我熬出来了。我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嫁给我做老婆呢,还是给我做情妇?她也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是做老婆。我说:做老婆工程太大,还是做情妇吧,我在海边给你买套房子,养起你来。她凄然一笑,说:那就不麻烦你了。很快,我就听到了她与刘大嘴老师结婚的消息。我带着两瓶酒两包烟,独自开车,到了胶河农场前那片空地上,就是在这里,我向鲁文莉的爸爸表达了我对他女儿的爱慕之心。我边喝边抽边想。我一直以为自己精通相术,能够洞察人心,但其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之所以基本上能够洞察他人之心,就因为与我交往的大都是小人,而鲁文莉,是个君子。
我离开青岛前一天晚上,何志武将我带回家吃饭。他的夫人包了三鲜饺子,还按高密人的方式,捣了一碗蒜泥。这是个热情洋溢的胖大女人,一看就知是贤妻良母。酒至半酣时,何志武起身关了灯,让我往他家厨房的玻璃窗上看,那上边竟有十几个环环相套的铜钱图案,天圆地方,金光闪闪。我说这是哪里投射过来的。他说:不知道,观察研究了好久,也找不出源头。他说,尽管海边有好几处大房子,但我不去,我要守在这里。“守财奴”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但我硬憋了回去。他们这些生意人,钱越多越迷信,希望讨口彩,最忌讳不吉利的话。于是,我将“守财奴”置换成“财神光顾”,他极为开心,说:到底是大作家,出口就是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