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道路两边土地白茫茫一片,也许是霜雪,或者是盐碱。我们磨磨蹭蹭进了寿光县城,想找个地方吃点饭。那时的寿光县城,一片荒凉破败景象。全城只有一条马路,马路两边只有一家饭馆,玻璃上写着八点开门,但到了九点才开。没有别的饭,只有头天剩下的冷馒头。看到我们是解放军,服务员对我们还客气,答应尽快帮我们将馒头热热,还白送给我们一暖瓶热水,一碟子咸菜。那时候一个馒头收二两粮票,我带的粮票都是大面额的全国粮票,服务员找不开,请示了领导才决定让我们以每斤粮票三角钱的价格交了钱。——2003年我应邀去寿光参加了他们蔬菜博览会,此地已是高楼林立、马路宽阔、非常现代化的城市,当年那些荒凉的土地上,塑料大棚一个挨着一个。塑料大棚改变了中国人的食谱,打乱了植物生长的季节和植被的地域。当地人在大棚里栽培出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蔬菜瓜果,令国内外的客商和参观者啧啧称奇——我们吃饱了肚子继续上路,老嘎斯51与我们继续捣乱,我们只能慢慢地开,一路冒烟放炮,好容易磨蹭到惠民地区的首府北镇市,将车开进汽车修理厂,请一位老师傅帮我们检修。老师傅满头白发,左手缺了两根手指,但干起活来准确有力,让人钦佩。他一见我们这辆老车就眼睛放光,说:嗨,这老爷车,还跑啊。章技师给他敬烟,套近乎。老师傅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汽车兵,竟然与我们这辆车的首任司机——那位牺牲在方向盘上的英雄是战友。老师傅那个激动啊,围着车转圈,摩挲,就像骑手见到了失踪多年的老马。他上了车,驾驶着车子在修车厂的跑道上转了十几圈,下来也说是油路问题。认真查了几遍,也没查出什么毛病。老师傅说:嗨,老了,凑合着开吧。我们要跟他结账,他挥手让我们走。我们重新上路,一加速就放炮冒烟。章技师将车停在路边,头伏在方向盘上,好久不动。后来我说,章技师,咱们把油路彻底卸开检查一遍吧,是不是我们行前将车送到守备区后勤处大修时他们帮我们塞了什么东西?他们能给我们塞什么呢?从黄县到潍坊,每小时50迈,跑得好好的啊!虽然这么说,章技师还是下了车,看着我拆卸油路,当拆到滤油器时,我从里边提出了一个陶瓷的过滤罩,章技师大喊一声:我的亲姥姥!这是什么玩意儿!——要塞区后勤处的修车师傅好心好意帮我们放进的陶瓷过滤罩因孔眼过小,导致供油不足,使我们的车无法畅奔!章技师将那陶瓷罩儿用力砸在地上,抢过扳手,上好油管,用棉纱擦擦手,戴上手套,跳上汽车,一加油门,呜呜地开出去,速度到了每小时60公里,不放炮了,不冒烟了,一切正常。我日他姥姥,憋死我的小马驹了!章司机骂着,兴奋无比,像飞奔的骏马背上的骑手。
我们赶到沧州时,已是红日西沉,只好找店投宿。店里已客满,服务员,一个胖姑娘,心肠很好,见我们疲惫的样子,道,解放军同志,如果你们不嫌,我就给你们搭两张地铺。胖姑娘给我们搭了地铺,还给我们送来两盆热水让我们洗脚。我们很感动。章技师躺在地上修车,着凉感冒,不停咳嗽,我跑到街上,找到药店,为他买来感冒药,服侍他吃上。我特意绕了一个弯去看了看我们的车,车停在路边,车厢封着篷布,严严实实。我拍着车头,说:辛苦了,你!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香。早晨起来,章技师的感冒也好了。胖姑娘告诉我们饭店里提供油条、大饼、稀饭,如果我们不愿吃,她可以帮我们去买饺子,但那要等到八点之后。我们说大饼、油条、稀饭就很好。饱餐一顿,开车上路。中午时分,由通县驶入北京,驶上长安大街后,章技师撒了野,老嘎斯跑得比那些小轿车还快。一个穿蓝制服戴白套袖手持指挥棒的警察拦住了我们。警察严厉批评章技师超速行驶。章技师连连认错,说第一次进京不懂规矩。北京啊,我的天,这就是北京!想不到我一个高密东北乡的穷小子竟然在1978年1月18日到达了北京。见到了这么多的白的、黑的小轿车和草绿色的小吉普。见到了这么多的高楼和大厦。见到了这么多的高鼻蓝眼的外国人。那时候的北京,城区面积连今日北京城区面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大得令人惶惶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