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随着军乐队演奏的《东方红》旋律,仰头看着五星红旗在旗杆上缓缓升起时,何志武身穿着一件洗得发了白的旧军装,头戴着一顶八成新的军官大檐帽,戴着白手套、墨镜,手里提着一根自制的马鞭,出现在操场上最显眼的地方。为什么升国旗时我们不奏国歌而奏《东方红》?那是因为原国歌的歌词与歌曲的作者都被打倒了。何志武从哪里弄来这些行头?我们当时不知道。许多年后我与他在青岛见面时,问起这事,他半真半假地笑着说:从鲁文莉她爸爸那里借的呀!虽然他的打扮比不上电影里的侦察英雄,但已经把我们全部“雷”翻了。
他迈着方步,昂首挺胸,毫无惧色地从学生方阵和学校领导之间走过。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马鞭指点着我们,撇腔拿调地说: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
学校的领导全部傻了似的,眼睁睁地看着何志武耀武扬威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他们面前走回。他吹着口哨进入操场旁边那条胡同。我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上河堤,又看着他走下河堤,消逝在河道中。我们知道河里有水,我们想象着他走到河水边的情景,他是要脱下衣裳跳到河中洗澡呢?还是借水照影自赏。接下来,学校组织的活动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是抑扬顿挫的诗朗诵,还是洋相百出的活报剧,都无法把我们的心从河边拉回来。刘大嘴老师气汹汹地宣布:我们一定要收拾他!
但最终也没听到刘老师如何收拾何志武的消息。何志武的爹是个给地主扛了几十年活的老雇农,何志武的娘是我们村里资格最老的共产党员,她一脸麻子,一双大脚,脾气暴躁,经常毫无来由地站在她家门前wom那盘石碾上骂大街。她骂大街时左手叉腰,右臂高举,造型酷似一把老式的茶壶。何志武是家中老大,下边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家中只有三间东倒西歪屋,炕上连席都没有。对于这样家庭出身的何志武,别说是刘大嘴老师无奈他何,即便是毛主席来了,又能怎么样他呢?
1973年的秋天,我跟着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的叔叔沾光,进厂当了临时工。虽说是临时工,但每月除交给生产队二十四元后,自己还能剩下十五元钱。当时的猪肉七角钱一斤,鸡蛋六分钱一个,十五元钱,可办不少事情。我身上衣裳时髦了,头发留长了,雪白的手套有了好几副,有点得意忘形。有天下班后,何志武来找我。他穿着一双露出脚趾的破鞋,背着一条叠成方块的破毯子。他头发乱蓬蓬,满腮胡须,额头上有三道深深的皱纹。他对我说:借给我十块钱,我要闯关东去。我说:你走了,你爹你娘你弟弟妹妹怎么办?他说:共产党不会让他们饿死的。我问他:你去东北干什么?他说:不知道,但总比老死在这里好吧?你看我,转眼就快三十岁了,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出去闯一下,树挪死,人挪活。说实话,我不愿借钱给他,那时的十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说:你押次宝吧。如果我闯好了,这钱就不还你了。如果我闯不好,卖血也会把这钱还你。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的逻辑,支吾好久,最终还是借给了他十元钱。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那个下午我倚在墙角观看刘大嘴老师与鲁文莉打乒乓球的事吧。刘老师的球技一般,但球瘾很大,而且最喜欢跟女学生对决。那几个被选入校队的女生都不丑,鲁文莉是其中最好看的。刘老师因此也最喜欢找她对阵。刘老师打球时会下意识地张开他那张大嘴,仅仅张开大嘴也还罢了,他还从这张大嘴深处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嘎咕嘎咕的,仿佛里边养着几只蛤蟆。无论是看还是听,他的球相都令人不愉快。我知道鲁文莉很不愿意跟刘老师打球,但他是学校领导,她不敢不陪。因此,她与刘老师打球时那厌烦、厌恶的情绪便通过脸上的表情和胡乱抡拍的动作上表现出来。我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铺垫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瞬间:刘老师大张着嘴巴,呜呜噜噜地发过去一个上旋球,鲁文莉漫不经心地抡了一拍子,那只银光闪闪的乒乓球,竟像长了眼睛似的,飞进了刘老师的嘴巴。
围观者愣了片刻,接着便哈哈大笑,那位姓马的女老师本来就是个红脸皮,这一笑,脸皮红成了鸡冠子。原本一直绷着脸的鲁文莉,也“噗嗤”一声笑了。只有我没笑,我只是感到惊愕,怎么会这么巧呢?我当时联想到村里有名的故事篓子王贵大爷讲过的故事:说姜子牙命运处于低谷时,卖面粉遇上了狂风,卖木炭遇上了暖冬,仰面朝天长叹一声,一摊鸟屎落入口中。二十年后,也就是1999年秋,我在北京乘坐地铁到检察日报社上班时,车厢里一个报贩子大声叫卖:请看请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军的一发炮弹,钻进了德军的炮筒。报贩的话立即让我回忆起鲁文莉将乒乓球打进刘老师口中的情景。当时的情况是:众人大笑片刻,感觉事情不对,连忙止住笑声。按照常理,刘老师应该立即将口中的乒乓球吐出来,说两句幽默的话——他一向是很幽默的——鲁文莉应该红着脸向刘老师道几句歉——然后他们继续比赛。但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循常理,我们看到,刘老师不但没往外吐乒乓球,反而是抻着脖子,瞪着眼,努力地往下吞球。他的两只胳膊上下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噢噢”的怪声,这形状与吞食了毒虫的鸡颇为相似。众人目瞪口呆,无所措手足。俄顷,我们张老师跑上去,捶打刘老师的背;于老师跑上去,试图卡住刘老师的脖子;刘老师摇摆着胳膊摆脱了他们。右派王老师是医科大学毕业生,具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喝退我们张老师和于老师,疾步上前,伸出猿猴般的长臂,从后边搂住刘老师的腰,猛地一勒——那只乒乓球从刘老师嘴里飞出来,先是落在球台上,弹跳几下,然后落在地上,几乎没有滚动就止住了。王老师松开胳膊,刘老师怪叫一声,如一摊泥巴,萎在了地上。鲁文莉将球拍往球台上一扔,掩着脸哭着,跑了。王老师又在平躺在地上的刘老师身上揉巴了一会儿,刘老师才在众人搀扶下站起来。他站起来,四下张望着,哑着嗓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