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整体严肃,如同一块沉重而平整的巨石。
我说:“弟兄们,我不走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团长走上前来,用冰冷的手按着我的嘴唇,说:“钱英豪同志,我们也不愿你走。因为走了你一个,我们这块大陆,”他指指团队,沉重地说,“就缺了一个角,而且无法弥补。”
政委说:“但此事已惊动了活人的世界,无力挽回了。你知道的,离开骨架一天一夜,你就会化成一缕青烟。”
已调到宣传处的华中光跑出队列,把一本油印刊物、一捆诗稿送给我,他红着眼睛说:
“指导员,送你做个纪念吧。”
汽车的引擎在远处轰鸣起来,我必须走了,我捧着刊物和诗稿,三步一回首,留恋战友们。等我钻进吉普车里时,身后响起了低沉的歌声: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战争把我们联成一体
生前我们并肩战斗
死后墓穴连在一起
……
我们静坐在树冠上,听着那滚滚而来的送别歌声,感到遥远的南方在召唤我们。
十八
夜色深沉,天上的星密得出奇,河面上反射着模模糊糊的星光,不时有成群的流星坠落,照亮了我们铁锈斑斑的面孔。我们沉默不语,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河水又开始上涨了。黑暗里响着呼隆隆的水声,腥冷的水味蓬勃上升。我感到彻里彻外地凉透了。
河两边的堤岸上,每隔十几米远就有一盏风雨灯在放射着黄色的混沌光芒。在靠近我们的树冠的那盏马灯附近,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大脑袋细脖颈的男孩子。起初我们并没注意他们,那中年人脱下蓑衣,摘下斗笠之后,我们才发现他是张思国。他抽着烟,红红的火头不时照亮颧骨上那块红色的疤痕。郭金库说:
“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张思国成家了。女方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那小男孩就是她带过来的。”
我说:“成家总比光棍强。”
钱英豪说:“其实,我们谁也比不上张思国。”
我问郭金库:“你跟他是一个团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金库说:“我跟他不在一个连。起初听说他牺牲了,后来又说没牺牲。这家伙,太实心眼了。”
钱英豪说:“你说详细点,说详细点。”
郭说:“我也是听人家说,他在尖刀班里排雷,跟两个战士编成一个小组。排了五颗压发雷后,他们接近了前沿阵地左侧一块小高地,那两个战士触雷牺牲,他也负了伤。他一声不吭,继续开辟道路。后边的人看到他爬到高坡上往下滚去,随后传来地雷爆炸声。他再次负伤,被抢下来送往医院。当时大家认为他用身体滚雷为胜利开辟了道路。战斗一结束,一致为他请功,领导机关也很重视,派人到医院找他谈话,准备整理材料,上报军委,请授他‘滚雷英雄’称号。可这家伙,死猫扶不上树,对两位军政治部的干事说:‘我没滚雷。那地方没雷,又下着雨,我爬上坡去,受伤的腿不得劲,一滑,滑下坡,压响了两颗雷。我会排雷,干吗要去滚雷?那不是找死吗?材料说我一个人排了五颗雷,不对,我排了一颗,那四颗是大个子刘和郑红旗排的。他俩死了,大个子刘替我挡了弹片我才没被炸死。你们把功给他俩吧,我活着就占了大便宜,不要功……’”郭金库说,“就这样,这傻瓜,把到手的英雄扔了。”
我们把目光齐聚在张思国的脸上,那张脸早已不是守备区后勤班赶马车的小胖子张思国的脸。那时候他赶着马车往农场里运肥,十分得意,说学会赶马车回家有用。我们迷恋着报幕员牛丽芳时,他迷恋着那匹黄骠马。有一次我在马厩附近碰到他,他正在给马梳毛。他说赵金你知道吗好马通人性,骡马赛君子,牛羊日它娘,这匹马救过我的命。他说有一次我打瞌睡掉在车轮下,黄骠马把我叼了出来,要不是黄骠马我就轧死了。他讲的故事许多车把式都讲过,我半信半疑,他却很认真地问我:赵金,我想复员时用复员费把这匹马买走,你说部队会不会同意?我很瞧不起他,认为他没有雄心大志,便说:这匹马如果是匹骒马就好了。他愣了一会儿,不高兴地说:我跟你说正经话儿,你干吗讽刺我呢?
他嘴边的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烁着。白色的飞虫不断地撞着马灯罩子。马灯周围,落了一片飞虫的尸体。那个大脑袋的男孩愣怔怔地说:
“伙计,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拍了男孩一巴掌,说:
“伙计,你不要叫我伙计。我是你的爹。”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龇出了两颗小虎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