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豪儿,爹来了,爹要把你领回故乡。”
他从背上卸下一个帆布背囊,从里边摸出了锤子、凿子、钻子,全套的石匠家什,还有一把军用短柄钢锹。
他围绕着我的坟墓转了三圈,选择了长方形水泥墓的后部为突破口。这个选择非常英明,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里正是混凝土最薄弱的地方。他蹲下,一手握锤,一手握钻,低呼一声:
“英豪我儿,不要害怕。”
他把钻子顶在混凝土上,抡起锤子,狠狠地打了一下。一声清脆的钢铁撞击声震动了寂静的墓地,几个火星迸出来,水泥上出现了一个花生米那么大的小洞。闪电哗啦啦地翻卷着,在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又一层的碧绿光芒。我爹警惕地环顾四周,好像怕落入别人的圈套。四周静寂,在闪电消逝时犹如黑暗的大海,树丛间怪鸟和奇虫鸣叫,流萤飞舞。我爹脸上流出清白的汗。他又挥起铁锤打击钢钻,金色的火星从钻子尖上连续不断地飞溅出来。响亮的声音,挺着尖锐的锋芒,渗入那一个个长方形的坟丘。所有的亡灵都从睡梦中惊醒,团长、政委、参谋、干事,全都出来了,一片严肃的面孔,把我们父子俩包围在核心。我十分紧张,爹却浑然不觉。如果他抬头环顾四周,也许能看到点什么,但我爹不抬头,也不再顾忌什么。他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贯注到双臂上去,锤子打击钻子,钻子啃咬水泥,水泥四处迸溅,窟窿渐渐变大。
团长大吼:钱英豪,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如一阵冷风,站在团长和千余战友面前。
你爹要干什么?团长问。
我说:首长,同志们,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干什么,看这样子,他似乎想把我的尸骨起出来背回故乡。
团长厉声道:胡闹嘛!如果大家都让家乡的人来起骨,我们的队伍不就散了伙了吗?
我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他老人家也许太思念我了……人老了,老观念难免多一些……
团长说:阻挠他的工作!
团长一挥手,作训股的张、王二参谋手持教鞭站在我爹的身侧,一边一位。等我爹把铁锤举起来时,张参谋挥动教鞭打在我爹的胳膊上。教鞭划一道幽蓝的暗影,搅一股阴凉的风,我爹胳膊一抖,铁锤落地。我心如裂。我爹的大手哆嗦着,把锤子摸起来,又颤抖着举起,王参谋的教鞭又抽在他的手腕上。铁锤落地,我心如刀绞。爹呀,你就算了吧。当爹的铁锤第三次被打落时,他突然跪下,伸着双手,像要承接什么似的,哽咽着说:
“英豪儿,显灵吧!不要打爹的胳膊,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容易啊!”
爹又举起铁锤,王参谋又举起教鞭。我心中一热,跪在战友们面前,说:
“首长们,战友们,请看在我爹这个老战士的分上,遂他心愿,放他一马吧,他拖着一条木腿,来到这里,人都半死了……弟兄们,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
等我抬起头来时,战友们都走了,只剩下老爹,还在咬着牙,切着齿,一下接一下地敲我的墓穴。我含着泪,钻进穴里,与枯骨结合在一起。
在墓穴中,我听到爹的喘息愈来愈沉重,钢铁相撞的频率愈来愈慢,而此时,遥远的村寨里雄鸡啼鸣的喔喔声缥缥缈缈地传来,东天边一抹鱼肚白从黑暗中透出来,天就要亮了。我的爹,你今夜不能洞穿我的墓穴。
一株红霞燃烧起来,墓地里翻滚着团团白雾,宛如漫卷的硝烟,潮湿严重,冷气侵骨。我爹的钻子在太阳冒红那霎间穿透了水泥,起下了第一块砖头。一道红光射进,照耀满穴如火。爹兴奋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铁器跌落在地,打得水泥碎屑脆响。
我渴望着爹继续开掘,放更多的光明进来。但是他却把那块砖头重新插好,手扶着墓丘艰难地站起来。他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弯曲的腰久久伸不直。待到伸直时,他又歪倒在地。他的嘴啃着泥土,额头上渗出一线血。那条木腿从他膝盖上脱落下来,露出了变色的塑料和凌乱的绑带。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他挽起裤腿子,暴露了结满老痂又渗出新血的断腿。他揪一把野草,擦拭着断腿处的泥土和血污。木腿默默地直立在他的身边,像一条忠实的小狗或者像一个忠诚的哨兵。我满怀敬畏注视着它,好像它脱离了爹的身体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爹抱起它,认真地擦着它满身的泥土,宛若孤独的老人抚摸相依为命的爱犬,宛若士兵擦拭心爱的枪支。后来爹又把它横缠竖绑在腿上,放下裤管,遮住了它,爹终于站直了身体,背起了沉重的工具,一瘸一拐地嘎嘎吱吱地走进墓地附近的浓密灌木。
整整一个白天,他隐身在灌木丛中,一点声息也不出。下午落了一阵急雨,冲刷着他身上的泥土。我恍惚感到爹已被雨水淋死在那儿,心中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