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涨得通红,怒道:
“老子的嘴就是被燃烧弹烧的,不是烧的也是烤的!”
看到他动了怒,我忙说:
“行喽,老伙计,别吵吵了,你的嘴是被燃烧弹烧的,行了吧?说点正经的吧,你这几年怎么样?咱那几个与你一块回来的伙计怎么样?”
他的脸上立刻愁云漫漫,围绕着嘴巴的那几十道纵向的皱纹显得更白了,他说:
“魏大宝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跟邻居打架,失手把人家的老婆一铁棍敲死。看在他参过战的面子上轻判还判了十二年。他前脚去服刑后脚老婆就带着孩子改嫁,一翅子飞到了黑龙江。张思国还光棍着,前几天来找我借钱,说想借个本钱捣弄个小买卖。我穷得只剩下一根鸟,哪里有钱借给他?”
“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了。”我叹息着。
郭金库愤愤不平地说:
“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傻瓜蛋!听他们团的人说,当时已整理了他的材料,准备报上级授他一个‘滚雷英雄’称号,可这家伙,硬说他不是有意去滚雷!你说天下有这号傻人没有?这下倒好,回来了,一身伤痕,脸也破了相,在村里死趴着,连个支委也没当上。”
“你应该帮着他到县里去找找民政部门。”我说。
“我?”郭金库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这副鸟样?还去帮他?我自己都顾不上呢,求爷爷告奶奶,乡里照顾给了这么个差事,每天来看看门,每月擦次枪,月底给九十块钱。部长喝酒时,也跟着蹭点油水。”他叹息道,“数来数去数你这小子混得好。”
“想想钱英豪吧,”我说,“想想他那么棒的好伙计,死在那儿,连尸骨都不能还乡。咱活着就该知足了。”
“你说的也对,”郭金库说,“论人品,论本事,我十个郭金库捆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钱英豪,可我孬好还立了一个三等功,孬好还找了这样一个擦枪的差事,孬好还有个鸡巴老婆……”
门外自行车响。
“来菜了伙计!”他虎跳起来,拉开门。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骑着一辆乌黑的自行车,一手扶车把,另一手提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骑到门口一捏刹车纹丝不动。轻快地跳下来说:
“‘花嘴’大叔你要的菜到了。”
提着食盒往里闯。郭金库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气汹汹地骂:
“你娘那个蛋,连你这个胎毛未干的小兔崽子都敢叫我‘花嘴’,这是你叫的吗?老子赴汤蹈火被燃烧弹烧伤了嘴,回来竟遭你们嘲笑。今日老子饶不了你。叫爹!叫爷爷!叫祖宗!”
他使足劲拧着那男孩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勃然大怒。那些铁色的粗大手指索索地抖动着,像一个个暴怒的精灵。男孩痛得尖声怪叫,手中的食盒啪啦啦掉在地上,盘子碟子在盒中响。男孩哭叫着:
“大叔大爷亲爹亲爷爷老祖宗我再也不敢了呀……”
我忙说:“金库金库你消消气算了算了何必跟个小孩子动真格的呢?”
我上去拉他。
他拧着那孩子的耳朵往下按,一直按得脑袋触到了地上的方砖,才余恨未消地松了手。
男孩捂着红肿的耳朵哭起来。
“快给老子把酒菜拾掇出来!”他大声吼叫着。
男孩不敢违抗,弯腰揭开食盒的盖子,把四个冷盘和两壶酒两双筷子摆到办公桌上。他的耳朵上去了一层油皮,红渐褪,紫出来。一副怪可怜的样子。
郭金库气汹汹地说:
“你以为老子善吗?老子不善!今日是小试身手让你尝尝革命战士的厉害。”
男孩吓得一声不吭,提着空了的食盒溜出门外。
郭金库追着他的身影大叫:
“热菜快上!”
男孩跳上自行车,猛踏两脚,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大骂:
“‘花嘴’郭金库我肏你十八辈祖宗!”
郭金库从门后抄起一支练刺杀用的木枪,跳出去追赶,那男孩踩着自行车箭一般地蹿了。
我跑出屋去拉住他说金库金库走走走回去喝酒。他一伸胳膊把我掰到一边。大吼一声:“不——!我要刺杀!目标正前方——杀——”他平端木枪对准院里那棵梧桐树猛刺过去,“杀——哪里跑?——杀——杀——杀——”梧桐树皮一块块脱落,绿色的汁液像眼泪一样渗出来。
“金库,行了行了,”我好言劝说着,“解放军爱护树木,咱们回去喝酒。”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办公室,夺出木枪扔到墙角,按他坐在椅子上。拧开酒罐子倒满两杯。我说:“金库兄,来来来,喝酒。”
他坐着不动,双眼发直,望着墙壁,两颗大泪珠子从他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滚下来。他低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