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说呢?我很矛盾,当时很矛盾现在依然很矛盾。远离了父母也痛苦,远离了集体也痛苦。我爹拖着一条木腿,千里迢迢去了南疆,一路受尽磨难,真也难为了他老人家。
大爷动身去南疆,你预先有感觉没有?我问。
十七
有感觉,当然有感觉。那些天我一直精神恍惚,许多往事盘旋在心头,并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组合:一会儿仿佛是大嘴姑娘牛丽芳带着我家那条狗来找我,她穿着一条红裙子,腆着一个大肚子,说:钱英豪,我肚里怀着你的儿子。我说你胡说。她笑嘻嘻地领着狗走了。我喊“巴鲁”,“巴鲁”跑过来,把一条咸带鱼放在我面前。我捡起那条鱼,鱼立刻化成鸟,鸟立刻变成枪,枪立刻射击,一个深眼窝,凸嘴巴的男孩子中弹躺下,我跑上去为他包扎,他立刻化在地上,一棵仙人掌生出来,掌上先开花,花谢,随即长出一些粉红色的小刺球,吃一颗酸溜溜。夜里带队巡逻时,我不知不觉地越过了边界,被对方四个人按住。我一抖精神,挺起来,三拳两脚把他们打歪了。我在前边跑,他们在后边追。他们边追边喊叫:喂,兄弟,不打了,跟你开玩笑的。他们的汉语水平不高怪腔怪调。傻哥哥,我可不傻!开玩笑?骗鬼呀!被他们捉住,有我的苦吃。迷蒙间我跑进了一个边境贸易市场,一会儿躲在一堆木材中间,一会儿藏在一架衣服后,对方的姑娘与我们的小伙子隔着街逗趣,她们把一束束香蕉掷过来,他们把一双红色的塑料鞋投过去。姑娘们穿上塑料鞋,小伙子们吃香蕉。那四个家伙一见女人就忘了我,他们绕着姑娘转,拽一下她们的头发,拧一把她们的屁股,引起姑娘们的愤怒,转着圈儿互相盘问谁在捣乱。我得便溜走,手里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口袋里满装着炒松仁、五香花生米,谁给装上的不知道。吃几颗很香,没毒,这是咋回事呢?回到营地,罗二虎正焦急着呢。他说我还以为你被他们俘去了呢。我说差一点儿。营长说:你是怎么搞的,梦游吗?团里早就规定:我们绝不允许他们过来,我们也不要随便过去。我说:糊糊涂涂就过去了。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便宜,四个家伙,都吃了我的苦头,你的鼻子也被他们给揍歪了,营长轻蔑地说。四对一呢,我说,他们现在正在贸易市场这边混呢,要不要去逮他们?营长说:算了,尽量不惊扰活人吧。钱英豪,你可要注意了,不要弄出事来。我有些恼怒地望着营长不信任我的目光,说:是,我注意。
我心里很憋火,竟被那四个家伙追兔子一样追了一程。我决定去逮他们。我悄悄地叫了两个精干的战士:宋小强、李林。我把花生米和松子分给他们吃。他们吃着,说,真香,指导员,干啥呢?我告诉他们:走,跟我去捉越境的敌人。他俩很高兴。这是大白天行动,我们格外小心,在树丛中穿行,犹如游鱼。老远就看到了那棵大榕树,很多游客在排队照相。那四个家伙无有踪影,我很沮丧。正要招呼宋、李回走,一抬头,我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一家小饭铺的门前,啃一块西瓜皮。爹,我的爹。对面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赤着脚呱唧呱唧走过来,把一团用芭蕉叶子包着的糯米饭递给我爹。我爹刚要接,我一口冷风吹过去。那女人拿着糯米饭走了。爹呀,你来干什么?他脸上灰尘很厚,衣衫腐烂,散发着臭气。我眼里沁出泪水,心里如有蜂刺。正要上前问询,忽见那四个家伙坐在“木棉”酒馆里喝酒,每人攥着一瓶子五星啤酒,四个人围定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盘红辣椒,一盘鱼腥草,一盘豌豆苗,一盘薄菏尖。我一声呼哨,宋小强、李林扑上去擒拿,这时酒店女老板涂着红嘴像只相思鸟儿一样呼扇着绿翅膀迎着我们飞来,她身上散发出灼热的气流,烤得我们周身疼痛,眼睛里溢满辛辣的泪水,好似中了毒气。我们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跑回营盘。路上,李林险些被一个戴贝雷帽的女青年用摩托车撞伤。她丰乳肥臀,面如满月,是对面少见的美人。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儿从她腋下扑出来,使我们窒息。她骑一辆越野摩托,后座上驮一只竹笼,笼装十只鹅,鹅把长长的脖颈从笼眼里探出来,左扭右转如蛇。鹅看着我们,嘎嘎地叫着。这是怎么回事呢?宋小强说。我把兜里的坚果全给了他们,叮嘱道:今日的事,不要让罗连长知道。他们点点头,钻进各自的墓穴中去。
这天夜里下大雷雨,一道道蓝色的闪电穿透混凝土障壁,照亮了那些章鱼腿一样的腥冷植物根须,雨水沿着根须,泪珠般频频下滴,把我身体周围的土地打出一些水窝窝。我用一块锋利的弹片,砍伐着那些根须,但一会儿工夫,它们又长到原先那般长,南方果然是蓬勃生长的象征。
我无法入睡,听着外边的隆隆雷声,听着雨打芭蕉,一片喧嚣,忽然想起了我爹,他老人家今夜如何安身?
后半夜时,大雨停止,山林中流水声响亮,蓝色闪电疲倦地抖动着,我透过缝隙,看到那些常青植物的水光闪烁的肥大叶片和躲藏在叶背的彩色昆虫。又一道闪电亮起,我万分惊讶地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墓地里。那熟悉的、从我出生起就在我耳边回响的嘎吱声又响起来了。我的装着木腿的爹来了。他捏亮手电,照着我的墓碑,摸索着我的名字,老泪纵横,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我听到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