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烧水泡茶!”金库下令。
“草没有一根,茶没有一捏,烧你爹的,泡你娘的!”女人妙语连珠地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根胡萝卜,喀嚓咬了一口。
我说郭金库我走了。
郭金库脸涨成青色,怒骂道:
“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你这臭娘儿们身上,今日咱新账旧账一块算。我毁了你吧!”
女人挺挺大肚子,豪迈地说:
“来吧来吧,有本事朝这儿打,打掉这个王八种省了我改嫁时拖油瓶子!”
金库捶着胸哭:
“爹呀娘呀天老爷呀,怎么叫我碰上这个母夜叉?”
我说:“金库算了,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别闹腾了。”
“过年?”他红着眼说,“不过了!”他从门口边抄起一个蒜臼子,冲进屋里,我跟进去拉他。
他高声下达着命令:
“五班副郭金库——到——目标正前方发射鱼雷——是——”他抡起胳膊把石头蒜臼子掷到那块悬挂在北墙上的明晃晃的大吊镜上,“咣唧”一响,玻璃碎片纷纷落下,他老婆在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他捡起蒜臼子,站在堂屋里,下达命令:“五班副郭金库——到——正前方发现目标发射鱼雷——是——”他把蒜臼子扔在锅里,铁锅破裂,蒜臼子掉在灶底草木灰中,砸起一股烟尘。他从草木灰中提出蒜臼子,随手砸在水缸上。“发射鱼雷!”水缸四分五裂,满缸的水也同时向四下涌流,屋子里水声哗啦,无法立脚了。
他的一系列动作迅猛无比,好像经过多少次精细计划和演习一样,等到我想去阻拦他的破坏行为时,他已经把这一切都顺利完成了。弹无虚发,家里三个重大目标全部消灭,再干就只好放火烧房子了。他的老婆见势不好,腆着大肚子,哭着跑了。
他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脑袋。
我说:“你这个愣头青,这日子往后怎么过?”
他撕下帽徽领章,平静地说:
“赵金,你走吧,好好干去吧,替咱老乡争口气,千万不要离开军队。”
十三
爬上河堤的人果然是郭金库。他留了背头,梳理得还算光滑。下身穿一条灰涤纶布裤子,挽了一圈裤脚,脚上穿着丝袜子,前露脚趾后露脚后跟的人造革半高跟凉鞋,上身穿一件半袖白衬衫,脖子上松松垮垮地吊着一根红领带,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俨然一个乡镇干部了。
他在我们的树冠东侧寻了个地方,蹲下,挂饵,饵料是一只活豆虫,挂到钩上后还弯曲拧动着。他将鱼钩抛下水,掏出烟点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块塑料布,展开在河堤上,然后坐在塑料布上。
我说:“英豪,把这个小子叫到树上来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
“好吧,你喊吧!”
我大声喊叫:
“郭金库——郭金库——”
他毫无反应。
钱英豪说:“他被鳖迷住了心窍。你看我的。”
他把拴在树冠上那只小鳖解下来。用另一根鞋带把它牢牢地捆在拧紧了瓶盖的空茅台酒瓶子上。又将拴住鳖腿的鞋带连结在那根湿漉漉的背包带上,然后,把它抛到了郭金库面前的水面上。小鳖在水面上急速地活动着,酒瓶子把它翻到水里去,使它四脚朝天。它挣扎着又把酒瓶子翻下去。酒瓶子的华贵标签在浑水中格外醒目,鳖甲周围的软组织像裙子一样翩翩翻动。一瓶茅台,一只活鳖,合起来恰好是一份厚礼。郭金库的双眼突然放出光来。
他把烟蒂扔进河水,挽起裤腿,脱掉鞋,试试探探地向小鳖逼近。钱英豪缓缓地抽动着背包绳,使酒瓶子和小鳖始终与郭金库保持着一段距离,引诱他向我们的树冠走来。
水淹没了他的大腿,又淹没了他的肚脐,紧接着又淹没了他的胸口。他脚下一滑,身体倾倒,头颅浸在了河水中。他挣扎着站起来,惊恐地往后退去。洪水纠缠着他,使他行动笨拙。退到浅水处,他回过头,看着翻滚的酒瓶和翩翩的鳖裙子,犹豫了一会儿,又试试探探地向深水中走来。
我蹲在树冠上,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他明明是来钓鳖,却被鳖钓了他。
这次他走得格外小心,水淹至脖颈时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平衡。钱英豪松了一个背包绳,让鳖与酒瓶处在深水与浅水的边缘,漂在郭金库伸手就可抓住的水面上。他悄悄地伸出手,然后往前一扑,洪水随即淹没了他……
……我和钱英豪像拖死狗一样,把身材高大的郭金库拖到树冠上来。他呛了水,拼命地咳嗽着。我伸出拳头在他背上捶了几下,一股黄水从他嘴里喷到河里。他擦擦沁进眼里去的泥沙,这时我适才的喊叫声突然在黄昏时的河道上明亮地回响起来:
“郭金库——郭金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