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松开牙关。
“耸动肩膀!”
是,耸动肩膀。
“扣好裤扣!”
是,扣好裤扣。
“向后转!”
是,向后转。
“入列!”
是,入列。
我和他面对面,互相看着,一会儿,竟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才止住。
这件事好像十分荒唐,但那漫长的过程中那些奇特而美妙的感觉,却历历如在眼前。
云缝重新关闭,遮住了阳光,河上暗了许多,水的腥气也减弱了。一阵东北风吹过,河上陡开万层波澜,有一条死狗从上游冲下来。它肚子膨胀,皮毛脱落,形象丑恶,引起我心中一丝不快,幸好它转眼即随波而去,我的不快也随波而去。东北风过后,空中又斜飞下稀疏的白色雨点,这些雨点显得轻飘飘的,仿佛用锡箔纸剪成的一样。几十只白色的海鸥从上游飞来,它们的颜色是银灰色,比雨点颜色深一些,所以可以清楚地发现,它们的飞行是特技飞行:在斜飞的雨点中穿行,不让一个雨点落在羽毛上,尽管它们的羽毛沾有油脂,雨水打不湿它们。
观看了一阵子海鸥飞行,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恍然想起午饭还没吃,便问:“你饿不饿?”
他反问道:“你呢?”
我说:“我已经饿得很厉害了。”
他也说:“我也饿得很厉害了。”
我说:“我的旅行袋里有面包、香肠、德州扒鸡,还有一瓶茅台酒。”
他说:“还是拿回去给你家大爷大娘吃吧。”
我慷慨地说:
“咱哥俩十几年没见面了,今日重逢,是天大之喜,战友情胜过父母情,让我们干掉它们。你等着,我下去拿!”
我低头往下看,发现不知不觉河水已经涨到与河堤平齐了,这株生长在河堤半腰的柳树的下半部已经淹在水中,只余下我们站在上边的树冠,宛如一座洪水中的孤岛。我的行李在河堤上,随时都会被水冲走。他说:
“算啦,你这个头脑发达四肢不灵的家伙,在黄县时就笨,现在发了福,更笨,等着,我下去拿。”
他这次没从枝杈万千、曲折犹如迷宫的树冠中下去。
“看哥们给你表演个空中飞人!”他说着,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树冠上单腿腾跳,树冠像力量强大的弹簧把他弹向空中,落下,再后弹起,连续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最后一次他的身体离开树冠足有十米高,我仰脸望他时,甚至都感到他的身体因与我距离拉远而变小了。在十米高处他翻了一个筋斗,并借机俯下身体,舒展开四肢。河上升腾起的水汽托住了他,使他姿态矫健潇洒,犹如翱翔的鹰隼。我想不到这家伙竟练就了这样的超人技巧,所以我瞠目结舌。他对着我的旅行包俯冲下去。俯冲的过程中他做了一个转体动作,所以他是笔直地落在了河堤上的。从高空落下,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这样的轻身功夫可谓空前绝后,武侠小说中胡编乱造出来的那些盖世英豪也不过如此了。
他站在堤上问:
“东西在哪只包里?”
“在那个灰色人造革包里。”
他拉开旅行包,把用两只塑料袋装着的果汁面包、一只用纸盒装着的德州脱骨扒鸡、两根蒜味香肠摸出来,然后,一件件地扔给我。他是军区级的投弹能手,扔东西时手上像长着眼睛一样,用力恰当,又稳又准,我接时毫不费力。最后,他把那瓶茅台酒扔给我。我担心这些东西漏到树冠中,不敢放下,抱在怀里。
“你怎么上来?”我问。
“小意思!”他说。
他后退两步,纵身往前一跳,脚尖在柳树与河堤之间水面上露出的紫穗槐梢头上点了一下,便像只绿色的猫一样,蹿到树冠中来了。我弯腰拨开树冠上的细枝,看到他如一股急烟,盘旋着升了上来。
“怎么样?”他得意地问我,龇出一口比过去明显白了的牙齿。
“了不得!”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练成了这套飞檐走壁的本事?”
“这算什么,小把戏好练。”他满不在乎地说,“比咱俩练吃豆时省事多了。”
八
于是,守备区礼堂猩红的天鹅绒大幕便缓缓地拉开了。那是一九七七年“八一”建军节的前夜。
我和钱英豪待在后台化妆室里,心中像揣着只小兔子,别别地乱跳。那时守备区有一个名为业余实则专业的战士剧团,逢年过节就登台演出几次,演出节目无非是独唱、舞蹈、对口快板、山东快书、相声、样板戏选段之类。战士剧团有一个专管报幕的女演员,个子很高,鼻子很大,嘴也不小。我们第一次见她是在守备团的简陋礼堂里,那时我们刚入伍半个月,在新兵连里睡稻草铺啃窝窝头冻得直流清鼻涕,所以一进暖气融融的礼堂就像进了天堂。当这个高鼻阔嘴浓妆艳抹的女报幕员从大幕中钻出来时,我们都以为是仙女下了凡尘。心里想要是能找到这么样一个媳妇哪怕过一天死了也不枉为人一世。从来没见到过的强烈灯光照耀着她。她穿着一身新得发亮的军装,亮晶晶的黑皮鞋,裤线笔直,像刀的利刃。胸脯那儿隆得很高——后来我们在一起私下议论她这个时,钱英豪十分内行地说:你们统统外行,那是假的!我见过那玩意儿,一副驴遮眼里,塞上一斤多棉花,怎么能不高呢?——她脖子细长,像蒜薹一样。嘴唇红得透亮,鼻子雪白,眼睛是两大团漆黑,眉毛略有掉梢,额头也是雪白。尤其是那一头乌发高高地蓬着,蓬而不乱,亮得晃眼睛,不知抹了几斤桂花油——又外行了,钱英豪批评我们道,那是用的发蜡!上海造,“钻石”牌,四方形铁盒装着,一块二毛钱一盒,还还还桂花油呢,你以为她是地主的小老婆?地主的小老婆才用桂花油——这家伙,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他是报幕员的化妆师,好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由着他信口胡说——她怀里搂着一束鲜花,有红的有紫的有白的有黄的,简直是五彩缤纷。那花鲜得呀像刚从枝上剪下来的一样——钱英豪这个杂种硬说花是塑料的——她搂着鲜花一出大幕,台下的新兵简直炸了营,起初是嗷嗷乱叫,一个军官站在过道里喊:不许乱叫,鼓掌!于是紧紧闭住嘴,发了疯样拍巴掌,拍得指头骨都痛了——钱英豪批评我鼓掌姿势不对,既费力手又痛发出的声音还不大。他说两只手掌弯曲成弧形,不要正对着拍,要十字交叉着拍,这样两掌之间有一个空间,发出的声音特别大而且手还不痛。我一试验,果然他说得对。他得意地说:服气了吧?我说:服倒是服了,不过她一出来,我整个人都蒙了,哪还顾得上去研究拍巴掌的姿势?他说:你这种人干不了大事。我问为什么,他说干大事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头脑冷静——尽管没有几个新兵会像钱英豪那样研究鼓掌姿势,但掌声还是像浪潮一样,差点把礼堂的盖子给掀了。她一定很得意,因为她对着我们咧开嘴闪出两排白牙,腮上挤出两道沟沟,她在笑。这么多小伙子给她鼓掌她怎能不得意呢?掌声终于停息了,她迈着小碎步走到头上缠着红布的麦克风前,千娇百媚又一笑,然后启朱唇露银齿,声音犹如叮咚泉水从嘴里流出来:
“敬爱的首长,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