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子?”我把自己从对牛丽芳的思念中解脱出来,故作轻松地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吧,免得你听了难受。”
“瞎扯,我跟她无亲无故,我难受什么!”
“正因为跟她无亲无故你才难受呢。”
“别卖关子了,老实交代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狡猾地一笑,说,“无非是搂搂抱抱罢了。”
“说说说,说详细点!”
“咱俩从战士剧团回黄县后,我因为食物中毒去守备区医院住过院,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偷吃了食堂的螃蟹,上吐下泻。”
“刚好牛丽芳也在那儿住院,细菌性痢疾。我需要跑厕所,她也需要跑厕所。一见面我就说:‘小牛!’——知道为什么我不叫‘老牛’叫‘小牛’吗?‘小牛’好听亲热还证明她很小很可爱,她一咧嘴,笑了,说:‘吃豆的!’我说:‘你怎么啦?’她反问:‘你怎么啦?’我说:‘吃豆吃撑了,拉肚子。’她噗哧一笑,说:‘少吃点,不知道军马场饲料紧张吗?’我说:‘今后不吃了,省下黄豆喂小牛。’她说:‘我才不吃那鬼东西哩!’我说:‘你吃什么?’她想了想,说:‘我吃青草!’我说:‘对,你吃的是青草,挤出的是奶!’她说:‘你真讨厌!’”
“就这样,一来二往,越混越熟。她就把照片送给我了。”他笑着说。
“你说得太简单了。”
“我怕说得太详细了会刺激你。”
“绝对不会的,说吧!”
“我说过我们俩的感情是建立在去厕所的路上的,我们的爱情过程散发着厕所的味道。尽管我已经不再拉肚子了,而且我也知道她也不拉肚子了,但我们去厕所的频率越来越高,起初是白天,后来是夜晚,医生已经让我出院我说我头晕,医生说那就再吊几瓶子盐水观察一个星期吧。你去过守备区医院没有?厕所是露天的,推开走廊东头的门,弹簧门,门外便是个生满杂草的小院,院子北边往里拐有个僻暗角落,生着一丛紫荆。那天晚上我在去厕所的路上截住她。我说站住。她说干什么?我说下星期我就要出院了。她说你出院不出院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一分开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见不到有什么关系。我说你没有关系我可很有m关系。她说你跟我没有关系。我说有关系因为我早就爱上了你。她说呸好一个贼大胆儿的新兵蛋子!我说你去黄县慰问新兵演出时我们几十个新兵就集体爱上了你,我是他们推选出来的代表。这个集体的爱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我一瞪眼往前逼进了一步。她一瞪眼往后退了一步她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代表我的战友们亲亲你。她满脸通红我又逼进一步。她抡圆胳膊响亮地扇了我一个耳光这耳光扇在我耳朵根子上扇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睛里冒火花她一侧身就跑了。这时候东南风把厕所里的臭味刮过来,真臭。我想我不能白白地挨这一耳刮子,我就不信亲不了她的嘴,当天夜里我没再跑厕所。第二天白天碰到她,网她板着脸故意不理我。我笑嘻嘻地说小牛姐姐你好狠的心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说‘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这是毛主席说的,你打人犯了纪律我要到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告你的状。我知道我一叫‘小牛姐姐’她心里保准甜滋滋的,果然她咧着嘴一笑说你还告我我不告你就算饶了你一条小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说‘不准调戏妇女们’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没调戏妇女呀我只不过要代表我的战友们吻你一下你就下狠心扇我,你扇我一个人等于扇了几十个阶级兄弟你不对!她说你甭跟我油嘴滑舌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这样的新兵蛋子我见多了!我说小牛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吻你一下也吻不掉你一块肉怕什么?她说你跟那个吃豆的小子不是背地里嘲笑我大嘴巴吗?为什么还要吻我?我说我们喜欢的就是你这张大嘴巴,俗话说嘴有多大福有多大!她说那个吃豆的小子也爱我吗?我说我们三百个新兵里数他迷你迷得厉害,那可真叫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差不多得了相思病。她说我没工夫听你啰嗦找那些小嘴巴去吧!我说我们才不理那些小嘴巴呢。小嘴巴女人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一生气把小嘴一嘬跟个鸡腚眼儿差不多。她说我不听你说了。我说小牛姐姐开开恩吧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当兵的今天晚上我们再相会。她一转身走了。晚上我就到那个小院里去等。满天星斗。海潮声哗啦啦很远梦一样响着。守备区在大操场放露天电影战士们在拉歌子六连来一个通讯连来一个啪啪啪拍巴掌轻病号都拎着马扎子看电影去了。这里也不住重病号。病房里很空。我去了瞧瞧没见牛丽芳,一个人又跑回来在那儿等着也许真是傻等。这时候一分钟长过一小时,想她来又怕她来这种等待要消耗大量热能这种等待是幸福的等待。皮鞋跟儿嗒嗒嗒在走廊上响起还哼着小曲儿是她来了?是她来了有门儿她是赴约来了。弹簧门响嘎吱吱。她哼着‘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对了那晚上的电影是《洪湖赤卫队》粉碎‘四人帮’后刚解放了的老片子。她四处张望着找我我的心突突突跳得我快要牺牲了。我说小牛姐姐你让我好等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她说你死了怨我还要我偿命不成?我说我死了也是轻如鸿毛我死了变成鬼也要去找你——真成了鬼其实也没法子去找她了——她说你别吓唬我了我从小就怕鬼。我说好姐姐求求你让我代表我的战友们亲你一下吧就一下就亲一点点一丁点点……我像团火滚上去笨拙地搂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我用上蛮劲一搂她伸出手抓我我把嘴凑上去找她的嘴她竟然没有躲闪还有点迎上来的意思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尖锐的痛楚在我嘴唇上爆发了。你以为她咬我了不是,她紧绷着嘴根本没咬我这家伙用门牙紧咬着两颗大头针自然是尖儿朝外。我说张铁生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你伙计嘴上长刺。她得意地笑起来。她的笑煽动着我又一次搂住她,用一只胳膊搂住腾出一只手抓住她,她把腰使劲弯下去弯不下去了吐了大头针低声叫唤着你别这样别这样别被人撞见……我也怕被人撞见呢我抱起她她个子高你知道腿拖着地我放下她抱住她的大腿她用脚踢着我两只胳膊却紧紧地搂住我的头她的乳房压在我的鼻子上,我跌跌撞撞地把她抱到那个生长着冬青树的僻静的角落里,行喽这里安全谁也不会过来不用怕被人看到了。我又去摸她的胸,两只手都伸了进去她根本没戴什么‘驴遮眼儿’当然更没塞什么棉花之类的。我的判断纯属胡说八道。它们像咱老家的白面馒头一样货真价实硬邦邦的但很有弹性凉凉的因为夜晚的海风轻轻吹拂凉森森的她只穿着一件白衬衣把它们冻凉了。她把脑袋晃动得像拨浪鼓一样。哎呀哎呀我受不了啦,她猛扑到我身上周身发烧像火炭一样张开那大嘴巴喷吐着甜丝丝儿的发面馒头味道来找我了。她的肥嘟嘟的嘴唇像密不透风的橡胶圈一样紧紧地包住了我的嘴吮着吸着啃着咬着我的嘴唇。被大头针刺破的地方汩汩地流出血来我尝到我的血又苦又咸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我积极反攻用我的嘴唇去包围她的嘴太大了包围不过来我只好嘬住她嘴唇的中部我一嘬她就哼哼唧唧地叫唤。后来我拱开她的嘴唇启开她的牙齿把她的舌头吸出来像吃海螺肉一样她的舌头也是肥嘟嘟的跟海螺肉的味道基本差不多她把身体使劲挺着哎哟哟地唤着我们俩交换着唾液交换着呼吸交换着……行喽往下我就不说了……她说她从来不知道接吻是这样的激动人心行喽我不再往下说了……”
他端起缸子,呷了一口残酒,双眼放着光,脸上爆着锈屑,像刚从炉中提出来的一块等待锻打的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