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同意了李栋材父亲的建议,指派人去买苇席。然后,往陈圣婴的尸体喷了一些酒,暂时镇压住臭味,几个人皱着眉上前,卷了起来,卷紧后,用绳子捆扎住。串上杠子抬起来,往老墓田抬,苍蝇们恋恋不舍地跟着,往活人脸上扑,轰都轰不散。苇席有些短,陈老师的头发垂下来,上面缀满苍蝇。
陈圣婴的葬礼简单朴素,中西合璧。莫洛亚先生为他念了圣经,几位村里的老人为他念了超生咒。坟墓合拢后,父亲吩咐我:树根,跪下,给陈老师磕个头。
我皱着眉头表示不情愿。我与他无亲无故,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他的暴死让我不快,凭什么我给他磕头?父亲说:磕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于是我便跪下磕了一个头。跪在这座新起的坟墓前,我嗅到了新鲜的黄土味道。苍蝇们追逐别处的臭气去了,潮湿的风从草地深处吹来,蓝天上鸟的叫声令肌肉震颤。众人肃立在坟前,宛若一株株古老的槐树,独有莫洛亚先生如同一株老白杨。父亲说:
神甫先生,是不是再去请个先生,既然学校已经办起来了。
莫洛亚先生为难地扭曲着脸,吭哧了一会儿,竟莫名其妙地说:
主啊,仁慈的主,拯救这些被罪恶毒化的灵魂吧。
说完话,他摇摇摆摆地一个人走了。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齐声叹气。方家二大爷说:都散了吧,这天下怕又要不太平了,圣母的眼里又流泪了。
众人无言地散去,父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跑走似的。
玛利亚小学就此关门,据说莫洛亚先生已把他那头老奶羊拴在教室里饲养。我们的教室已成了羊圈。父亲说,那西厢房原本就是莫洛亚先生的羊圈。我的生活又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上午放羊下午还放羊。我的那几位同学,有放羊的,有放牛的,都在村子南边那一大片无主的低洼草地上。草肥水美,野花密匝匝地散布在绿草中,有白的,有黄的,有蓝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香味儿。草地中有一些水洼子,里边有螃蟹、黄鳝,没有那种青得透明的虾子。
有一天,我们正在草地上斗草,我们的牛羊散漫在草地上,拣最可口的草吃。远远的一个高大的白人牵着一只羊走过来。谁也知道是莫洛亚先生来了。莫洛亚先生的羊原来是有专门的仆役为他割草喂养的,那仆役在陈老师死后就无影无踪地消逝了,我在梦中见过那仆役现在生活的情景,但我没对任何人说,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莫洛亚先生身上的膻味儿顺着风儿刮过来,膻味愈浓烈他离我们愈近,但当他在我们面前时,膻味儿反而没有了。莫洛亚先生笑着说:
树根,让我的羊跟你们的羊一块吃草怎么样?
他回头指指那只羊,并试图把它拉上前一点。但那羊四蹄用力,身体死劲往后坐,分明是不愿意。
李栋材说:犟羊,犟羊,你越拽它它越拧劲,不信你撒了它的缰绳,它自个儿会到我们的羊群里去了。
莫洛亚先生松了缰绳,那头奶羊果然畏畏懦懦地靠到我家的羊跟前。我家的羊对奶羊表示了冷淡,莫洛亚先生的奶羊便自我解嘲地叫两声,尖着嘴,专拣着那星星般镶在草丛中的天蓝色小花儿吃起来。
我们对莫洛亚先生表示了足够的尊重,但他却像一个惹人讨厌的大孩子一样,不断地招惹我们。他捏我们,摸我们,用草缨子挠我们的耳朵,我恼怒地说:老胡羊,够了。
第二天,莫洛亚又来跟我们放羊,他继续闹我们。我们忍无可忍,一拥而上,拉胳膊扯腿,把他按在青草地上。后来当了大官的李栋材提议玩莫洛亚一个“老头儿看瓜”,大家齐声赞同。于是我们把他的裤裆松开,将那颗生着白卷毛的大头硬塞到他自己的裤裆里。莫洛亚的裤裆较之中国裤裆狭窄,塞起来比较费劲,但我们还是克服困难把他的头塞了进去。可怜的莫洛亚先生喘着粗气在草地上滚动着,我们在一旁拍着巴掌欢笑。李栋材还用羊鞭抽打莫洛亚先生紧绷绷的屁股。莫洛亚先生的嘴在裤裆里发出呜呜噜噜的怪声。李栋材又一鞭打下去,那裤缝裂开一条缝,一只通红的大鼻子从缝里钻出来,这样实在古怪,我们笑得屁滚尿流。我忽发奇想折一根草棍儿,去拨弄那鼻孔中的毛儿,那鼻子可怜地抽搐着,一声啊啾,裤裆更大地破了,莫洛亚先生的头钻出来,他的脸涨成紫红色,他的眼里饱含泪水。
后来我父亲来了,一见草地上的情景,他的脸都煞白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们!他骂着弯下腰去,慌忙把莫洛亚先生充满智慧的头颅从裤裆中彻底解救出来。然后愤怒地呵斥着我们,并追查滔天罪行的主谋人。莫洛亚先生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平静得像死人一样。我看到他的涨成紫红的面孔慢慢地恢复了白皙,呼吸也平稳得像没有了呼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