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走了马老师,回来对我们说:在家里也是挨饿,干脆就去上吧,考上中学不容易。
树叶说:爹爹,让树根哥一人去吧,我在家割野菜,捞鱼虾,帮衬着度荒年。
父亲看看她,说:树叶,我不让树根去也要让你去,否则怎能对得起莫洛亚先生。
树叶说:树根哥是男的,又生了个大头,他比我出息大。
父亲不吭气了。
离中学开学还有一些日子,我和树叶去荒草甸子里挖茅草根,这东西晒干研碎后可以烙草饼吃。饥馑并不妨碍天空晴朗,饥馑的是人类也不是鸟类,田园荒芜,饿殍遍地甚至是鸟类的幸福岁月。荒年蚂蚱多,人走在草中,惊起的万头绿蚂蚱如同弹片四处飞溅,它们的粉红色的内翅在飞行时闪现出来,醒目养眼。李栋材的老爹提着葫芦头抓蚂蚱。村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受得了这美味。我们也吃过,但吃后腹泻,差点送命,便不敢再吃。李栋材的爹的肠胃有本事,能消化了这种营养一定不差的昆虫。所以当村人们饿得半死不活时,这老头子却面孔油光光的,心情舒畅,小曲儿常在嘴边挂。我们说:李家大伯,您捉了几斤蚂蚱了?他瞪了我们一眼,飞一般伸出手,把一只伏在草梢上的黄色蚂蚱捏住,撕下它连着一根黑屎和白色丝络的头颅,把它的身体塞进葫芦。莫洛亚先生从草丛中哈着腰钻出来,向李讨要蚂蚱,李不满意地说:你难道没长手吗?但他还是把一个挺肥的蚂蚱给了莫洛亚,莫把蚂蚱填到嘴里,咯咯唧唧地咀嚼着。
风吹动草梢,如浪翻滚。树叶与我向前走,去寻找茅草,她嘴里叼着一朵小黄花,忽然吐掉花问我:
哥呀,听说我爹跟咱的母亲相好过?
我感到受了巨大的侮辱,红着脸说:
你休要听他们放狗屁!
树叶说:看把你气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不是更亲近了吗?
我不理她,扔下筐子,用叉子掘开土地,把白茅草根儿扯出来。
哥呀,她说:你别生气啦,反正我迟早要给你做老婆的,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谁说你迟早要给我做老婆?我看着她说。我发现她更俊了。
咱娘说的呗,她平静地说。
远处响了枪,我们抬眼望,看到那个瘸腿干部在用手枪打野鸭子。
掘了一会儿草,树叶说:哥,我夜里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什么啦?
我梦到咱母亲偷黄豆被王麻子抓住了,王麻子罚母亲的跪,很多人围着看。
你的梦也灵验?
不灵验才好呢。
事实证明,树叶的梦也灵验。我们不掘茅草了,急匆匆往生产队的磨房跑去。
磨房建在刘财主家的院子里,王麻子坐在大门口。看我们来了,他站起来,警惕地问:
你们来干什么?
来看看俺娘,树叶说。
不行,磨房重地,闲人免进。
看俺娘还不行吗?
谁敢担保你们不进去偷粮吃呢?谁敢保证你们进去不往面粉里下毒呢?
我们是考上中学的了,我哥马上就要去上中学。
王麻子不满地哼一声,他的苦大仇深的脸上表现出对我们的仇恨,他说:这革命是怎么搞的,旧社会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新社会你们又上中学,这是不公平。
树叶挺着胸膛说: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气死你个杂种。
还不知道谁是杂种呢!王麻子击着巴掌说:杂种们,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你们倒霉的时候,咱们走着瞧。
树叶扯着我的胳膊,一挺胸,把王麻子逼到一边去。
我们进了磨房,磨房里光线很弱,我们嗅到了一股与霉烂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新鲜面粉的味道。我们听到磨声隆隆,看到十几条灰色的影子转绕着那两盘红殷殷的大石磨,缓慢地移动着。一个粗哑的声音说:哟,大嫂子,你家的童男童女来了。
树叶夸张地往前探着脑袋,问:
王家大娘,俺娘呢?
你娘钻耗子洞里去了。还是王家大娘哑着嗓子说。
树叶说:你这个哑嗓子老驴。
一片笑声里,我母亲说:该打的,怎么能跟你大娘这样说话。
这时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们看到母亲们都弓着腰,抱着磨棍,白着头发,灰着脸,使石磨旋转。女人们夸着树叶的美貌也夸着我的聪明,母亲却说:只怕都是小姐的身躯丫环的命。
我们一直等到母亲们收工,我们陪着母亲走,想让梦境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