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地问母亲:娘,你身上有粮食吗?你今日千万不要在身上藏粮食。
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住嘴吧,你。
王麻子堵在大门口,挨个搜索着女人们的身体。看出来他对前头的那些女人的搜索是睁眼闭眼的,但轮到母亲时,他的眼里凶光如电。我知道事糟透了。
王麻子从母亲的裤腿里抖出两捧黄豆,母亲面色如土,悄声说:大兄弟,嫂子与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
王麻子看看我和树叶,说:我与你们家远日有仇近日也有冤,你给我跪下吧。
后来村里的官来了,宣布罚我们家十斤粮食。母亲哭了。回家后,祖母把满腔怒火发泄到母亲身上。树叶愤愤不平地说:祖母你好没道理,往常俺娘带回来的粮食你也没少吃。
祖母说:可这一下子就罚了十斤粮食,蚀了大本啦。
父亲很恼怒,说:早就不让你们去干这种事,宁愿饿死,也不能丢了面子。
树叶说:大家都在偷嘛。
父亲说:你小孩子不要插嘴。
树叶说:我偏要插嘴。
祖母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家耀武扬威。你要知道,如果我们当初不收留你,你早就成了鬼。
树叶说:我知道,根本不是你要收留我,是俺娘收留了我。
父亲说:别吵了别吵了。
祖父也说:别吵了,不是冤家不聚头!
祖母还在啰嗦,祖父抄起一根棍子,像投掷标枪一样对着她投去。祖母一侧身闪躲过,闭着嘴不吭气了。
母亲去推磨,被王麻子赶回来了。她红着眼睛坐在炕沿上发呆。树叶说,娘,我去。从此树叶便代替母亲在磨房里推磨。十天后我去县初级中学报到,一进校门就碰到咳着的陈圣婴陈老师。我向他鞠了一躬,他很冷淡地把沾满血迹的手对我举了举,转身就走了。随后我又见了些面黄肌瘦的同学和同样面黄肌瘦的老师。上课时老师说话声细弱,学生昏昏欲睡。体育课取消了,说要保存热量。老师们不顾尊严,跟学生讨要菜饼子吃。我从家里捎来的菜饼子是含有粮食的,惹得同学和老师垂涎,单老师说:柳树根,你爹一定是粮食保管员,我摇头否定。单老师说:这就奇了,如果你爹不是粮食保管员,你的菜饼子里如何会有粮食。我便对他们说,我有一个妹妹,她在村里的磨房里推磨,她聪明透顶,创造了一种鬼难拿的盗粮方法。那些与她一起推磨的女人们都往裤腰里、袜筒里装粮食,都难脱王麻子的法眼。我妹妹每天下工前,在黑暗中,把大把的粮食囫囵着吞到胃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家。回到家,她端出一个盛满清水的盆,找一根筷子捅喉咙,把胃里的粮食吐出来。每次能吐出几斤,有时是豌豆,有时是玉米,有时是高粱,吐出的粮食淘洗一遍,用蒜臼子捣烂,和到菜里蒸。我妹妹的咽喉被捅坏了,吐出来的粮食上沾着血丝。同学们,老师们,你们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老师说,很感人,但不是苏维埃精神。这完全能写成一部戏,一部让人流泪的戏。什么时候让我们认识一下你妹妹。一个同学说。我说,她明天就来给我送吃的。她背着一兜子掺了少量面粉的野菜饼子来了,我早就梦到她要来。在校门口,她喜笑颜开地说:哥,我梦到你站在这里,你们学校的样子与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她有些瘦,但光彩依旧。我说:树叶,今后你不要那样了,那样就把胃搞坏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那样?我拍拍脑袋说:你忘了我会梦了吗?她笑了,说,我不愿意要这种本领了,好事梦不见,净梦见坏事,又不能改变,等于受两茬罪。她说:我昨天梦到我的亲爹娘了,他们的样子很吓人。我说,我也不愿做梦了,梦来梦去,弄得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同学们听说我妹妹来了,都跑来看,都说要见识一下这位虽不是苏维埃分子但却有真情实感的女性。我看到他们在我妹妹的光辉照耀下一个个灰头垢面,连句成形的话也说不出。吃过我很多菜饼子教俄文的苏老师也来看,他一见我妹妹就啊了一声,嘴张着,眼直着,一副傻相。我有些反感他这副破坏了师道尊严的样子。我捅捅他,说,苏老师,您坐下吧。苏老师说,天老爷人家,活脱脱一个冬妮亚。他指着我妹妹说,你应该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吸引青年们的目光呀。简直不可思议。苏老师是哈尔滨人,跟白俄女人的女儿有过恋爱关系,为此把他打成右派,但他恶习难改,怪不得人家说学外语的都比较流氓。然后苏老师就黏着我妹妹,问她为什么不上学。我妹妹不理他。我说我妹妹为了让我上学自己做了牺牲。这一下苏老师更感慨了。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雾气,说,水晶心,水晶一样透明的心灵。后来又来了一些女同学看我妹妹,相形见绌了她们,是凤凰与野鸡的差别,都没几句话说。说将来生活好了,我妹妹应该去演电影。她一上银幕,什么白杨秦怡王丹凤都会黯然无光。吃过了中午饭,学校的主任宋大嘴来了,他用一根草棍剔着牙,说柳树根让你妹妹赶快走,这是中学,不是花街柳巷。我妹妹说:我肏你老祖宗你这不是把我比喻成青楼女子吗?我妹妹的大胆语言把宋大嘴给骂呆了,听到这句骂的同学们都龇牙咧嘴。我们都恨这个宋大嘴,这家伙是个恶棍,揩学生的伙食油,踢同学的腿弯子,在我们心目中国民党的军统特务就应该是宋大嘴的样子。宋大嘴恍惚了几分钟才说:你这个女特务,滚。苏老师愤怒地说:主任,你过分了。宋大嘴说:我看你也像特务。我送妹妹出去,妹妹说,哥呀,我觉得你们这学校不好。我说是不好。妹妹说:祖父新结了一货罾网,网眼密得像蚊帐,专为拿虾子结的。你还想生吃虾子吗?虾子的活蹦乱跳又在我口腔里了。我说:想吃,但我绝不吃了。我想让我的做梦的本领消失掉。妹妹说王麻子搜我身时不怀好意,被我骂过了,我自己觉着也长大了,女人的事我都懂,你星期天回来咱干脆结婚吧。我说不行不行你才十六岁呀。她说我比那二十岁的女人都大。我说再等几年吧,等我考上大学再说。她摇着头,凄然道:那还需多少年,到了那时候,你就不要我了。我说怎么会呢,咱俩是青梅竹马,又是吃了一个人的奶长大的。她说我下次来弄点虾子给你吃。我说千万别弄,我绝不再吃了。我送她到大路上,说:你不要再吞吐粮食了,太残酷了。我回到宿舍时苏老师说柳树根你真是洪福齐天,他知道了。这时李金伞来说北村的我们的同学台建国吃豆饼胀死了。李说,他不该把二斤干豆饼一顿吃了,吃了又喝了太多的水,肚子胀得像水罐一样。大家都凄然泪下。苏老师说同学们都节哀吧,今天我们为台建国哭泣,明天也许有人为我们哭泣呢。人怎么能被活活地饿死呢?这么富饶的土地,如此滋润的气候,怎么能没有粮食吃呢?怎么能忍心让如花儿一般娇嫩的少女像鸽子一样把吃进去的粮食再呕出来呢?我们都可以饿死,但柳树根不能死,你死了就太辜负了你那妹妹的深情厚意了。苏老师欷歔起来,门外有人吼:睡觉了!
……暑假到了,我回家乡去。祖父嘲弄我:呀哈,洋学生回来了。祖父扛着他那张密眼罾正要走出家门,他赤着膊,皮肤黑得像煤炭一样。更加丰满了的树叶直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玩,哥呀,你放暑假了。今日我不去推磨,我陪你去河里网虾子吧,我说我早就发誓再也不吃虾子了。树叶说,就这一次嘛,我也不再吃虾子了。祖父说,狗不吃屎我相信,你们这两个馋猫不吃虾子我不相信。我说爷爷你不要把人瞧扁了。树叶说,老头儿,行行好,把你这网借我们用一天。祖父说,不行,死活不行。树叶说,你把网借我们用一天,我送你一块铜管。树叶从墙缝里抽出一根约有一尺长的黄铜管子,用嘴一吹呜呜响。她说,这铜管值很多钱,做烟袋杆再合适也没有了,你要不要。祖父接过铜管,放到眼前,对着太阳照照,说,便宜你们了。他把铜管掖在腰里,把缠在竹竿上的网放下,说:你们仔细着,要是撕了我的网我可饶不了你们。树叶说:放心吧,要是撕了你的网,我把俺亲爹传给我那套银盘子银碗给你。祖父说:那样我巴望着你们把渔网撕出十二个大窟窿呢。树叶说:哥呀,你说咱这爷爷多么贪心多么坏吧。我笑着说: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母亲说:刚刚有口饭吃了,你们就老不像老小不像小了。祖父说:都是让莫洛亚这个老洋鬼子的阴魂给搅的。这些天来,一闭上眼,他就站在我面前,把那些膻羊奶往我脸上倒,拿他没法,想正经也正经不起来。我说:你听到了没有,树叶,祖父也做起梦来了,但他的梦是注定不灵验的,因为莫洛亚先生再也不可能复活。树叶道:这些天我也老梦到他,他牵着一头瘦成骨头架子的老奶羊,在河堤上走来走去。还有我的娘,站在草地里喊我的名字。我说这都是白天思念的原因。可见你的梦也并不总是灵验。因为我们没有你那样一个大头呀,树叶说。连你也笑话我头大吗?我说。我哪敢笑话你呢,走吧,哥,咱快去网虾子吧,今日虾子多,适才我在河边站,看到虾子把河水都搅混了。祖母蹲在水缸边上,用一柄小铁铲掘土,好像要栽种什么东西。我想上前问问,树叶说,你千万别招惹她,这几天她脾气特别大,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啐你、骂你,这老东西情绪不正常。我们扛着网往河边跑。胡同里烟雾滚滚,好像有人在烧什么东西。我刚想问树叶,树叶就说:哥,你别说话,这是孙家姑奶奶在熬一种仙丹呢,你一说话,就给人家把专门盗仙丹的狐狸给招来了。河堤上不知被谁泼了许多水,滑得站不住脚,我们费力地往上爬,刚爬到能望到河水的地方,脚下一滑,哧溜就滑到底,就这样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又爬上去,不知折腾了多少次,终于爬上了河堤。下河堤时我们蹲下,像在冰上滑行一样,一下就到了底。这时我感到水边的沙子很凉。我们想把网抖开,可那网纠缠成一团,越抖越乱,气得我一声声骂祖父故意整我们。树叶说,你别扯动,你是男人,解不开网扣的,你看我的吧,你闭上眼吧。我说好吧我闭上眼。我再睁眼时,看到那扇巨大的罾网已在灿烂的阳光中伸展开了,河里的虾子踊跃地跳跃着,宛若密集的雨点把河水打乱。我夸奖了树叶一句,她说,谁要你夸,只要你能娶我做你的媳妇,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说让你学狗叫你也学吗?她说,当然,你听着。她立刻就瞪圆眼睛,竖起耳朵,撅起嘴,汪汪地叫起来,河堤上有一匹小狗跟着她叫,真狗的叫声经她的叫声一比,反而像假狗叫声一样。我佩服地拍拍她的屁股,她说,急什么,有你拍的时候。说着话,她就把那扇大网慢慢地沉到河水中去了。她双手拉着绳子,身子往后仰着,动作熟练、准确、优美,好像专干这一行的。网沉下去很深,水面上露着撑开网兜的那四根细竹。我说,拉吧,拉起来吧,我要吃虾子啦。她说,你等着,今日让你吃个够,你馋虾子馋了半辈子了,一次也没吃个够,也真是可怜,其实,捞几网虾子,是简单极了的事情。她拉着绳子,脚蹬住那根粗大的吊杆,身体往后仰,一把把地捯着绳子,渐渐地网露出来了,细密的网眼上,水膜叭叭地破裂着。我看到网的兜兜里像开了锅一样,无数的青虾子乱成一团。我的口腔里痒得不得了,甚至连食道、胃都发起痒来。我说你快点拉呀。网越起越高,终于完全脱离水面,那些虾子竟然随着水,漏到网下去了,网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只虾子毛也没有。我惊讶得不行,明明有无数的虾子在网里嘛,怎么一下子就漏光了呢?树叶说,道理很简单,网眼太大了。那祖父是怎么网住虾子的。树叶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去!我说,你想个办法嘛。她说,有什么办法好想,这样吧,你去拔些青草,扔到网兜里,兴许就挡住虾子了呢。我一转身就把手伸到草丛里,把那些汁液碧绿的草拔出来,草根上沾着一些白色的蚂蚁卵,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草窝里爬动着,有很多蚂蚁爬在我的脚上、腿上、胳膊上,我抖着手脚,想把蚂蚁抖掉,愈抖愈多,令人难过。我说怎么办呀树叶,你看这些该死的蚂蚁,它们想把我吃掉呢!树叶说,你快跑,你把手里的青草扔到网里去就跑到河堤上,迎着太阳吐唾沫、吹口哨,蚂蚁就不会缠你了。我遵照树叶的命令把青草扔网里跑上河堤对太阳吐唾沫吹口哨,果然蚂蚁没了。回头看到树叶又一次把网沉到河水中去了。如果这一网还拉不上来一只虾子我就不干了,我要回家去复习功课了。她哄着我,一脸成熟妇人的表情,仿佛我是她的儿子一样。她说好树根你下来,我对你打包票这一网能拉上来许多虾子如果这一网还拉不上虾子来我就跳到河里去淹死。我说你淹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你说句悄悄话你千万别生气:咱俩要是结了婚,生出来的孩子保证又聪明又漂亮,你的杂种优势与我的大头相结合,保证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杂交水稻高产,杂交人漂亮。她笑着就把网拉起来了,依然是满网沸腾,网完全出水后,我看到无数的青虾子附着在网底那些青草上,青草的颜色都看不到了,撑网的竿弯曲如弓,随时都会断裂似的。她在我的欢呼声中把网转到河堤与水面之间的平坦沙地上,我对着网中的青虾子扑过去,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沉甸甸地、活泼泼地塞到口腔里。天,幸福得索索乱响、千钩百足的抓挠在我的口腔里在我的头脑里,我头上那些柔软的黄毛都像通了电流一样哔哔地响着直竖起来。我一把把地吞咽着虾子,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我问她吃不吃,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说你也吃吧树叶,她不吃,我抓起一把活虾子硬塞到她嘴里去,她一弯腰,哇啦一声,竟把那些美食吐出来,沾着血丝的虾子掉在河水中,僵一秒钟,发疯一般地逃窜了,虾子逃窜时激起成群结队的小水珠儿。我说你怎么啦,她说,自从我用呕吐的方法偷盗粮食后,任何食物都不能在我的胃里停留了。现在我再也不需要用筷子探喉咙催吐,只要我一低头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会奔涌而出。我心里很难过,这可怎么办,你这样不是要饿死吗?我一哭,胃里也翻腾起来,那些活虾子抓挠着我的胃壁,使我恶心,我一低头,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依然活泼的虾子连成串儿从我嘴里喷出来,落到河水中,也夹杂着血丝,也是先在水里僵一秒钟,然后疯狂逃窜。我不由自主地呕吐着,把今天吃的虾子,把过去吃的虾子,全部吐了出来,为什么说过去的虾子呢?因为我看到了我吐出了一些被开水烫过的橘红色的虾子。它们落入河水中,立刻变成了鱼儿的美食。呕吐停止了,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头脑空荡荡,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可能。这时,树叶说,哥呀,咱回家吧。于是我们便扔掉祖父的罾网,挽着胳膊,风一样轻快地往前走,树木、房屋在我们身边一闪而过,家门口也一闪而过,母亲在我们身后呼叫着我们,但我们无法停止。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我身体的每一部位都感受到了她的凉爽的肌肤。她嘴巴里的苦涩、清新的草味儿让我想起了无数往事,逝去的往事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我面前重演,就像重演一场戏一样,与我配戏的演员们任何一处失误——哪怕是错了一个台步、颠倒了一句台词、不准确了一个眼神——都无法逃避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引起我对他们的极度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