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一阵欢呼。母驴的身体僵死了,那隆起的肚子塌陷下去。
老头子不顾污秽,抠出了小骡驹嘴巴和鼻孔里的黏稠液体,又用坚硬的指甲掐掉了它四只蹄子上那些乳白色的柔软组织。又要了一块干布,擦着它身上的液体。几分钟后,这个葬送了母亲生命的小家伙四肢打着颤站起,摔倒了又站起来,终于站定了,终于摇摇晃晃地迈开了第一步。
紧接着有一位大腚的娘儿们跑到刘家院落中来了。我认出了她。她是村贫协主任麻子双的老婆,在村里出了名的浪,出了名的泼。据说她曾在烟台的窑子里工作过,所以不能生养了。又据说她为了骗麻子双,便谎报情况,说怀了孕,并且每天一清早就手抚着门框装模作样地呕吐。骗吃了很多的鸡鸭鱼肉和精美点心。几个月后,她往尿罐里加了红颜色,又弄来一只死耗子,剥掉皮、剁掉尾巴、扔进尿罐里,骗麻子双说流产了。不曾想被麻子双识破,把她吊起来,打了个皮开肉绽。
那大腚娘儿们一进院就拔高了嗓门要“明骡衣”。所谓“明骡衣”就是白天生产的骡子的胎盘。刘四山的一家正为母驴的死亡而难过,不理她。秃头问她要明骡衣干啥用,她说:咦,明骡衣专治妇女经血不调。我要调理调理,好给贫协主任传下个种子呀。
秃头说:你这骡子,把这匹母驴吃了也生不出个什么来。
那女人顿时急了,一伸掌,就在秃头上留下四道血痕。院里乱了套。我和树叶看了一会儿那匹骨头渐渐坚硬起来的小骡子,便溜出刘家院落,往学校走去。
尽管我头天夜里梦到第二天下午我和树叶要在学校里出丑,但我们还是按着梦的指引,在中午的时候,偷出了祖父的捞虾网,跑到河边祖父捞虾的位置上,一网网地捞起虾子来。这种愉快的、每网都有收获的劳动游戏使我们忘记了下午上学的事儿,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逃学。
河水浑浊,因为头天夜里下了大雨。水位涨了约有一尺,我们惯常踏着洗脸的那块石头已被水淹没,只有在那个位置上的一簇簇浪花标志着它的存在。
我模仿着祖父当年捞虾的潇洒姿态,将双臂撑直,双手紧攥住木杆子,把网子尽量往身体的左后侧摆动。然后,逆着水流的方向,让网子沉入水,缓慢地往身体的左后侧移动,更加浑浊的水在网后翻腾起。兜网拖着满满网眼的水的薄膜离开水面,在网底的那个尖尖的兜兜里,我看到几十只青色的透明虾子在蹦跳。兴奋的感情在我的心中翻腾着。树叶也惊呼起来:哥呀,有好多的虾子呢!
我将第一网的收获抓在手里,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半,剩下的赏给树叶,她毫不犹豫地仿照着我的样子,把那一撮活虾子填进嘴巴。
我们脸上都焕发出如梦如痴的表情,连问都不用问了,树叶也一定迷醉在活虾子在口腔里蹦蹦跳跳所带来的快乐之中。
口腔里含着美妙的感受,我身体上的力气也仿佛增加了许多,每一次将网挑出水面时,树叶就发出一声欢呼。她吃生虾的本领一点不比我弱,她的身体得到虾子的滋养,一点点的,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增长着,而我增长着的只有头颅。
瘦高身材、满脸粉刺的马老师的出现没有使我们感到惊恐,因为这一切是早就决定了的,我们没法逃避。学校的规模已经扩大,俞老师担任了校长,政府又另外派来了两名教师,这位生着一张马脸的马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堤,站在我们面前,歪着嘴巴冷笑着。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呛鼻子的脂粉味儿,他的衬衣白得耀眼,他的涂满油的茂密头发在我们上方闪闪发光。
马迅疾地用屈起的手指关节敲打了我的头颅。他的手指关节紧硬得如同一颗颗铁皮核桃,打得我的脑袋里发生了蜜蜂的轰鸣。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层层叠叠地摩擦着,并且发出了嚓嚓啦啦的声响。
树叶像一匹小狼,向马扑去,她的头颅撞在马的大腿上,使马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马脚上的雪白的回力球鞋踩在一个水坑里,沾上了肮脏的东西。马一低头,看到鞋子的情景,抬起头来时怒火便烧红了他的脸,那些白头的粉刺变成了紫红色,镶嵌在他的红脸上。马一脚就把树叶踢倒了,马第二脚把我踢倒了。马破坏了我祖父的捞虾网,并命令我扛着被破坏的捞虾网,往学校的方向走。我们的逃跑的企图都被马的长而敏捷的腿给粉碎了。
马把我和树叶安置在学校铁钟下罚站,祖父的捞虾网可怜地横陈在我们面前。同学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围观着我们。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损伤。树叶却不断地对同学们扮着鬼脸,低声地对他们说一些关于马的坏话,树叶说:
马的老婆是一匹黑母驴,他的儿子是一匹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