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狗养的,怎么能随便打人!
一句话竟使马号啕大哭起来。同学们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马。马不听哄,越哭越凶。我们几乎手足无措了。树叶从桶里拿来一个凉透了的包子递给马,逼他吃。马擦擦眼,擤擤鼻子,呜呜噜噜地吃起包子来。他的腮上的肌肉抽搐着,吃相十分丑陋。突然,他叫了一声,我们看着他,不知他叫什么。他吐出嚼得很恶心的包子,又把一块东西吐到掌心里,让我们看。在耀眼的天光下,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指甲在他的掌心里像贝壳一样闪烁珠光。他捧着指甲,转着圈,如一只被打蒙的鸡,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李栋材说:一定是炊事员不小心把指甲剁下来了,难道还能是别的不成!对,他说,对对对。但他还是呕吐了,他的呕吐让我们也翻肠搅肚。
下午,与铁路平行着的公路上有一辆马车惊了,车夫是一个老头子,他起初还死死地扯着辕马的缰绳,声嘶力竭地号叫着。他的双腿几乎不点地皮,身体极像一个弹跳不止的皮球。梢马昂着头,飞扬着鬃毛,圆睁的眼睛闪闪发光。终于把老车夫甩掉了,一闪而过马车。车夫在滚滚尘烟中打着滚,由快至慢,最后静静地趴在地上,像睡去了又像一堆土。这时辕马也昂起了头。梢马是青色辕马是红色,像一团烈火追逐着一团青烟,滚滚向前,我联想到革命的车轮,不可阻挡。车上的一些圆溜溜的、金黄色的东西蹦蹦跳跳地跌下来,落地后还不安稳。马车飞过去后,路上的烟尘久久不散。我们蹿过铁路往公路上跑。在我们身侧有一个女孩子惨叫了一声,原来是同学李素娥被枕木绊倒,磕掉了两颗门牙。有人把她扶起来。我们跑上公路,看那老车夫,一脸胡子,面目有些熟识。叫他不答应,有经验的去摸他心脏,说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那些从车上跌落下来的东西,原来是些窝窝头,软乎乎的,还冒热气呢。当下都放到嘴边啃。捡一大堆。李素娥手捧着门牙,呜呜地哭。马说:
别哭了,回去镶上两颗钢的吧。
李素娥就不哭了,把门牙珍惜地装进衣兜里,捧起一颗窝窝头,用边上的牙齿咬着吃。
傍晚时,马说:同学们,你们结伴回家去吧,这里的事我顶着。
可是矿石还没砸完呀,有人问。
砸什么,净糊弄自己,马说,你们走吧,谁去跟俞校长说说,让她别惦念我。
我们摸着黑往家走。走到半夜时脚上都磨起了泡,走不动了,找了个村子投宿。在一间破屋里,十几个人挤在一堆麦秸草上。一边是男一边是女。我左边是树叶。我和树叶是男女的分界线。但后来听说,夜里还是发生过风流事,这主要是那几个大年龄的学生干的。虽说只是小学六年级,但最大的郭宝发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掉了门牙的李素娥,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又后来郭与李结了婚,生了群小孩,一九六零年饿死了两个。
第二天上午我们回到家,家里正在用一个瓦罐煮地瓜。祖母不时地低下头去吹火,潮湿的槐树枝子冒出的黑烟把她的双眼熏得红红的,像两只老家兔的眼。我笑了,树叶也跟着笑。父亲拿着一把斧子从外边走进来,没头没尾地说:铁打的脖颈也架不住斧劈。爷爷逆着他的话说:什么呀,崩了你的斧刃。马老师一步闯过来,大声嚷着:你们在煮什么东西?嗯?煮什么有这样的香气?然后他说:大喜了,你们家。
瘦成了竹竿的马给我和树叶送来了县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砸矿石的苦役结束后,我们与马之间的仇恨消解了。马的老婆俞校长生孩子时,我和树叶还送过去一条遍身白花的狗鱼。这条狗鱼是祖父钓的,养在盆里舍不得吃。我和树叶用五斤黑豆换了老头子的鱼,黑豆是我们从田鼠的洞里挖来的。
这时生活已经相当困难,祖母的脸因为吃野菜太多中了毒,肿得如一只吹足气的黄气球。祖父因为善逮水族,身体还可以,当然较之从前也不行。
马老师坐在我家的门槛上,唉声叹气地向我们诉说他的满腹忧愁。祖父插话道:
这人民公社,兔子尾巴长不了!
这恶毒的诅咒吓得我父亲面色焦黄。父亲说:爹,亲爹,给您的孙子孙女留条生路吧。
祖父哼几声就拿着鳖叉走了,他有一只神眼,叉鳖一叉一个准。
母亲为生产队里拉磨磨面,因为队里的驴骡都饿死了。
祖母坐在炕上,一声不吭。她已经没有心思对我们是否去读中学的事发表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