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过后,莫洛亚庄严宣布,玛利亚小学正式成立并开学了。第一项议程是一齐起来唱赞颂上帝的歌曲,莫洛亚他们都热泪盈眶地唱着,好像那个身上滴着血的老头子果然就悬在我们头上倾听着他们的歌声似的。
典礼完毕,莫洛亚与村里头面人物到正厅里去了,剩下我们几个顽童与那位长发白面先生。他未说话之前先捂着嘴巴咳一阵,然后把手掌摊开给我们看。我们看到他的掌心里有一些腥红的血。他说:
你们都看清楚了没有?我是带着沉重的疾病来向你们传授知识的,你们如果不能努力学习,实在是对不起我。
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情。可旁顾那几位同学,他们的脸却都如木头一般,没有丝毫表情。那位后来当了县税务局长的李栋材放了一个屁,引起了一阵笑声。教师的脸上立刻就表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我觉得李栋材的行为不好,但那小子身高马大,手爪子凶狠,干起架来我不是他的对手,否则我必会奋勇地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打他个鼻青眼绿,然后剥下他的裤子来,挖一团泥巴,糊住他的屁眼,借以报答教师吐到掌心里那口鲜血。
同学们安静。陈老师平息了骚乱,拿起一节黄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大字:陈圣婴。
教师指着那三个大字说:这就是我的名字。陈、圣、婴,意思是说,我是姓陈的上帝的婴孩。你们都进过教堂望过弥撒吧?在主的上方,有几个长着翅膀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同学中有人冷笑。教师说:不要笑,这是真的,我昨天夜里梦到我在上帝身边飞翔。
教师让我们各报名字。于是李栋材张立身王阿宝郭进财一阵乱纷纷。我说我叫树根。
教师笑着说:就你的名字别致。你是什么树根?
我说:柳树根。
教师说:妙哉!
妙哉完后,长着肉翅膀的圣婴陈教师开讲,庄严的表情和神秘的话语被他的咳声和血迹污染得苍蝇飞来飞去,教室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血腥味儿。我们慢慢地厌倦起来,苍蝇的翅膀上的金光闪闪的斑点眩晕了我们的头脑。我陷入梦境中,看到肉翅膀的小孩子站在十字架上撒尿。莫洛亚先生蹲在他的奶羊身后挤羊奶。陈圣婴一阵激烈的大咳振奋了我们的精神,我看到他的脸像黄金一样,嗅到了他的黑洞洞的嘴巴里泄露出来的铜锈的腥味。他用只手捂着胸,一只手无力地挥动,说:走吧,都走吧,放学了,都回家吃饭去吧。他的脸上有一种烦透了我们的表情。我们比你更烦,于是便一拥而出,嘴里嗷嗷叫嚣。
在教室的墙外,果然看到身材高大的莫洛亚先生蹲在他的奶山羊的身后,左手端着一个洋瓷缸子,右手挤着奶羊的肿胀了似的淡黄色大奶头。白得有些发蓝的奶汁嗤嗤响着,一股股射到缸子里去。这老洋鬼子干得聚精会神,连头也不回。灿烂的阳光照着他的背和头颈。一些黑色的汗水洇湿了他脊背上的麻布长衫,他头上弯曲的白毛亮晶晶的,脖子赤红,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他的头里发出来。那匹奶羊叉着两条细长的后腿,弓着腰,翘着三角形的尾巴,暴露着粉红的脐子,它的头侧着,用阴森森的、老女人一样的目光看着莫洛亚先生。有时它还略微抬高一下眼睛,看一下我们,似乎传达一种对我们不屑不顾的蔑视。缸子里的奶渐渐多起来,奶汁射入空洞缸子时发出的那种响亮刺耳的声音听不到了。奶汁射入奶汁中形成一个黏稠的小漩涡。那肿胀饱满的奶头渐渐干瘪了,变成了一张抽搐的皮。莫洛亚先生困难地站起来。他站起来时使空气流通加速,一股热烘烘的膻气扑进我们的鼻孔。他转过身,对着强烈的光线眯缝起眼睛,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缸子中的羊奶荡出来,积挂在他粗大的白色手指上。他把盛奶的缸子倒在另一只手里,伸出鲜红肥厚的舌头,灵巧地舔干净手指,然后他和颜悦色地说:
感谢上帝吧,孩子们。上帝赐给我们阳光、空气,还有这新鲜的羊奶。亚门!孩子们。
他用湿漉漉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们也对他“亚门”。
他端着缸子,踉踉跄跄地走了。我一抬头,看到那高耸在教堂顶端的那个银灰色的十字架上,蹲着一匹漆黑的乌鸦。
在我家的饭桌前,祖母不怀好意地问我第一课学到了什么经邦治国的道理。我馋涎欲滴地看着祖父眼前那青花碗里盛着的橘红色的熟虾子,心不在焉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