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我问道。他发出了肯定的嘟囔声。黑暗中我能看见他眼中的点点奇异的光亮。
我讨厌照顾少校(这也许就是范让我负责照顾他的原因所在)。我讨厌他那丑陋、散发着恶臭的身体,而且,作为拥有一半美国血统和~半越南血统的人,我恨他编造的越战故事。尽管越南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仍然被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加倍地折磨着。但这天早晨,或许是因为我头天晚上接受了妈妈的信息,促使我抛开以往的成见,用另外一种角度看事情,少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神话中的生物,狮头羊身蛇尾兽或者人头狮身蝎尾兽之类的,我想我能感受到他体内藏有一个说书人的灵魂,就在他被岁月侵蚀的脸孔下很浅的地方散发着光芒。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道。
他费力地咽下食物,用那双闪烁着鬼火的眼睛盯着我。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菲利普。”他说道,但是他发了两个重音节①,似乎这个名字只是他刚刚学会一个单词的发音,并不知道意思。
【①菲利普原文为Philip,按照英语发音习惯,只有两个音节,重音应放在第一个音节上。】
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就像范所猜测的那样,本来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却被变成了怪物,脑袋里塞满了经典的传说和虚假的记忆。所有这一切仿佛是对某种不可猜测的罪行的惩罚,或者只不过是沉迷于自怨自艾而产生的幻觉。或许他真的是马丁波耶特少校?一位拥有一段怪诞的经历,来自往昔时代的信使?他的故事中也许包含着某个能揭示真相的内核,正如那块生物芯片中包含着我妈妈的真实感情?我所知道的是范从另一个马戏团买来了他,而他的上任主人在宣志省的丛林中发现了他,他靠附近村镇上的人的施舍度日,那儿的人认为他是个鬼魂,是显灵的恶鬼。
等到他吃完饭,我就请他给我讲讲战争的事情,他马上就开始讲他那些离奇传说中的一段;但我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给我讲讲那场真正的战争,你经历过的战争。”
他陷入沉思,最后讲了起来。他所用的不是娱乐观众的那种洪亮的音调,而是需要用心才能听清的呢喃。
“1967年5月10日,我们以整连的兵力……进驻重火力点。工兵刚刚构建完工事……而且……还有……”他倒抽了口冷气,“这个阵地在老挝边境附近。往远处望去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橡胶园。我们面前除了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红土……以及铁丝网外,别无他物。不过在我们后方……丛林……离工事太近了。炮兵清除了它。一排排炮弹……它们都朝同一个方向倒下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扫过……都被撂倒了。”
他的陈述尽管依旧吃力缓慢,还伴有些微的停顿,但他做着虚弱的手势来帮助我理解。这些动作使得他皮肤的皱褶堆在一处。他瞳孔内的光点闪动得厉害了,我相信他的眼睛能在夜晚观察战场——那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多么久远的东西啊。
“因为那红色的泥土,我们的军事基地被称作‘浴火红玉’。不过,泥土并不是红玉色的,而是那种快要凝固的血的颜色。一连几个月我们坚守阵地,只防御,不发动攻击。我们本来预料到会有强烈的抵抗,会有人来攻击我们,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儿,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无事可干,每天只能进行例行的巡逻。遵守纪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尽量不违反纪律。每个人都托病逃差,吸毒四处蔓延。按惯例,我本可以把基地中的每一个人都送上军事法庭。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拼死拼活,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牵制行动中,战争策略既无方向性又无目的性。于是在夏日的高温和雨季逐渐消磨掉人们的信心时,我就只能尽量保持理智,不让自己堕落来填补空虚。
“十月来临,降雨减少了。尽管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敌人增强了兵力,但我有种感觉,某件大事要浮出水面了。我向连部指挥官汇报了此事,他也有同感。我被告知有情报暗示敌人在计划集结一次秋冬战役,可能会一直延续到越南春节。不过没人把这当回事,我自己也没把这消息当真。但作为一名士兵,无所事事闲坐了六个月,我极想打上一仗。我那么渴望交战,甚至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我忽视了种种迹象,我……我拒绝……我……”
他突然停下话头,手在头上空乱抓什么东西——也许是幽灵,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像个被热病击垮了的人一样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