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准备晚餐,看上去够两个人吃的,于是我想你也许……”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于是下面的话也就咽了下去。我原以为她穿着短裤。而事实上,她只穿了一件汗衫和极短小的粉红色游泳裤。她看来倒并不感到难堪。
“……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她笑得更欢了。
“好极了,”她说。她轻松地收起盘着的双腿,跳下地来,和我擦肩而过,身后留下汗水和香皂的气味,“稍等片刻。”
我朝屋子四周又扫了一眼,但是脑中却总想着她。她喜欢百事可乐和烘馅饼,屋里就堆着好几打空瓶。她膝部和大腿上有个深深的伤疤。烟灰缸是空的……她走路时小腿上的长长肌肉鼓得结实有力。克鲁格想必抽烟,而丽莎不抽。她腰背部长着纤细的茸毛,在电脑的绿光下隐约可见。我听到浴池里放水的声音,又看了看一本黄色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写体我几十年未曾见过。我又闻到了肥皂的香味?又联想起她那黄褐色的皮肤和从容的步伐。
她出现在门厅里,紧身牛仔裤、拖鞋和一件新的T恤衫。那件旧的汗衫上面作的是巴勒斯办公系统的广告,而这一件印着米老鼠和白雪公主城堡,还散发出新漂白棉布的气味。米老鼠耳朵正搁在她那大得出奇的乳房的上峰。
我尾随着走出了大门。廷克贝尔城堡在她汗衫后背衬托下,在尘埃里闪闪发光。
“我喜欢这间厨房。”她说。
如果没有人对你说上一句这样的话,你对这个地方是不会认认真真地看上一眼的。
厨房是个能够体现时代风貌的斗室,简直好像是从五十年代《生活》杂志某一期上照搬下来的。一台肩头隆起的弗里吉代尔牌电冰箱,人们就叫它弗里吉代尔,犹如叫皱纸手帕为克里耐克斯,称可卡因为可卡一样,商标成了商品的属名。这些都是同一时代的产品。桌面砌着黄色瓷砖,是现在浴室里才能找见的那一种。整个地方没有一块防蚀防热的热固塑料。没有使用洗碟机,但是有一个放碟子的网夹和双缸洗涤槽。这里没有电动开罐刀,没有烹饪手册,没有厨房垃圾压实机或微波炉。整个房间里最新的玩意儿还是用了十五年的食品搅拌器。
我的手艺不错,挺喜欢修修补补。
“这面包好吃极了。”她说。
这是我亲手烘的。我望着她用一片面包刮着碟子,而她则问我可否再来一份。
用面包擦干净碟子是个坏习惯,这我完全知道,但我并不介意,我自己也是这么干的,而更主要的原因却是她的举动并无过失。我把蒸锅里的菜给她添了三回,当她饱餐之后,她的碟子几乎不必去洗。我勉强抑止住一种馋涎欲滴的感觉。
她又背靠在椅子上,我则在她的杯子里斟满白酒。
“你真的不想再吃些豌豆了?”
“我再吃就要胀破肚皮了,”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埃帕菲尔先生,非常感谢。我很久很久没有尝过家里做的饭菜了。”
“就叫我维克托吧。”
“我就爱吃美国食品。”
“我不知道竟会有这种情况,我是说,不像中国人或者……你是美国人,是吗?”她笑而不答。“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维克托。我是个美国公民,但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对不起,等我一会儿。我知道吃完就离开桌子是不礼貌的,但是我的牙齿里夹着矫正钢丝,吃了东西之后必须立刻刷牙。”
我在收拾桌子的时候,能够听到她刷牙漱口的声音。我往洗涤槽里放水,洗起碟子来。她很快就过来帮忙,抓起一条洗涤巾,把网夹里的餐具擦得干干净净,而我却老劝她别动手。
“你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父母故世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
“结过婚吗?如果不该问,你就直说。”
“没关系,我没结过婚。”
“没有女人在身边还能这么干,你真行呀!”
“熟能生巧嘛。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是哪里人?台湾人?”
“我会说各种话。在家里,我说洋泾浜美语,但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改正了过来。我也说蹩脚的法语,四五种中国方言,越南脏话,还能用泰国语叫喊‘我要见美国领事,快快,你!’”
我笑了。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很粗。
“我在这儿已经八年了。你猜得出我是哪里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