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纳狄丝博士一再推荐下,开始阅读迪凯姆士的学术论文《不满现实》。
9月6日
观测的中间阶段,他又集中于呼吸了。
我大喊:“弗劳瑞斯!”
两块显示带都发白了,但人体电波的干扰却难以排除尽,出现了疲劳。过了四秒钟,他懒洋洋地大声答应了。这不是什么“超觉”,而是有意识的自我催眠。
我说:“您的呼吸由仪器监听,我不需要知道你仍然在呼吸,真烦人。”
他说:“大夫,我可喜欢自己监听自己。”
我走过去,取下蒙眼布看着他。他有一张令人愉快的脸,人们常常看到达种脸型的人在机器旁操作,灵敏而有耐性,活像头毛驴。想这些真无聊,但既然要把各种自发性的想法记入日记,我就不能删掉它们。毛驴般的傻瓜的脸都挺好看,你说他们愚蠢又执拗,可瞧着却—个比一个聪明沉着,仿佛他们忍辱负重而毫无怨言,并且深深懂得某种不应有怨言的原因。他们眼周的白圈使其显得怎么也不像有意识阻抗。
“可是您呼吸越多,思维就越少,”我回答他,“我需要您配合,我尽力在探讨您害怕什么。”
“我知道我怕什么,”他说。
“干嘛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呀。”
“简直太没道理了!”我说。现在回想起来,因为一个精神病人“没道理”就对他发火,真未免叫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吧。那我现在问你。”
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怕电击,怕智力被摧毁,怕一直留在这儿,或者当什么都记不起来时就撵我出去。”
我说:“这就对了。那我观测时您干嘛不想这些?”
“干嘛又要您呢?”
“干嘛不想?您已经告诉我了,干嘛就不能想?我要看休思维的色彩!”
“我思维的色彩关你屁事!”他愤怒地说。但此刻我已移到屏幕前,观看了这些毫无意识阻抗的思想活动。
当然我们的谈话都录了音。我研究了整整一下午,这段讲话的图象令人消魂夺魄,言词两侧各有一道表示发音意识微弱,近乎哺喃低语的能级线——这表示不是冲口而出,而是边思考边说。所有感觉和情绪的反应,变态都复杂而粗犷。
举例说,他“看”我这一心理,就有三种不同的显示图象,也许更多——分析这些能不困难?而思维与感觉显示的相互对应情形又如此耐人寻味,老记忆和新思绪一个劲地更迭转换,整个心理状态便形成于这团错综复杂之中,恰似他研究的那台机器,名堂多得要命却又精确协调一致,如玫瑰花瓣一般。
当他发观我在观测,马上吼叫起来,“小贼眼!该死的小贼眼!别来缠我,滚你的蛋!”
他伤心地哭喊着,屏面上连续几秒钟出现了一个清楚的幻想:他扯断了手臂和头部的扣带,踢碎仪器冲出大楼。大楼外,黄昏的天穹下,一个满是低矮的干草的平坦小丘上,他独自冗立。这当儿他正夹在椅子里啜泣。
我停下测程,摘去罩冠,问他要不要吃点茶,他拒不作答。于是我解开他的双臂,递上一杯,还告诉他今天有糖,满满一盒糖,茶杯里已放过两块了。
他喝了两口,由于对自己的哭喊感到有点害臊了,使用一种稳重老成的挖苦腔调说,“你知道我爱吃糖?准又是观测仪报告你的吧?”
“瞎说,只要能得到,谁都喜欢糖。”我回答。
“不,小大夫,那帮人就不喜欢。”他接着用同样的口吻问我年纪多大,结婚没有,心里准还在恨我呢。他说:“不想结婚?致力于工作?帮助精神病人回到建设性的生活中去为国效劳?”
“我热爱自己的工作,它困难而有趣,同您的工作一样。您不热爱自己的工作?”
“爱过,”他说,“可那都一去不复返了。”
“为什么?”
他轻叩着脑袋,“因为那那那……那一切都完了,难道不是完了?”
“干嘛您一口咬定非道电击不可?我连诊断还没做出来呢。”
“诊断?”他说,“瞧你的,别再演戏了吧,我的诊断早由罪犯教养所那些博学多才的大夫们下结论了:严重的不满现实症,后果预测凶险,治疗办法是锁在屋子里痛打,让我不停地尖叫,然后审视我的大脑记亿,就像我翻查图纸那样,然后毁……毁灭这记忆。对不对,大夫?干嘛非得走完全部过场呢?什么诊断啰,茶水啰,不能简单点痛快点?难道把我的记忆毁灭之前也非要摸清楚我的五脏六腑?”
“弗劳瑞斯,”我极力耐着性子,“是您在讲什么‘毁灭’’您自己没听见?心理观测仪不毁灭任何东西,我也不用它来捞什么证据。这儿并非法庭,您也并非受审,本人不是法官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