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堂曰:司马迁有言:“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又说:“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鲁迅有言曰:
“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乡谚有云:“屈死不告状。”此为过去人民对政法之印象。法本为民而立,而民与之隔阂,畏而远之。疑狱多而难明,由来久矣!
1987年2月26日写讫
读《李卫公会昌一品集》
进城以后,我买了不少丛书集成的零种书,其中包括一些政治家的文集。书籍发还以后,我还住在小屋里,大书靠墙垒好,这些小型书本,就堆在方桌底下。那时与张君同居。
一天我下班回来,张告诉我,她把那些小书都处理了。处理是很方便的,出门就是一个废品收购站。我没有说什么,除去一些杂书,有几部成套的文集,也被处理掉了,包括范文正公全集。都是很新的书,道林纸本。
惋惜之情,与日俱增。商务当年印的这些书,版本小巧轻便,印刷清楚,校对可靠,断句可信。现在有些新印的古籍,前言说明根据的什么珍本,参校了多少善本。别的不讲,只看标点,就错误百出,有的实在是笑话。书装订得很厚,是为省工;用纸粗糙,是为了料贱,与商务印本相比,有今不如昔之叹。张君处理书,以书本大小为取舍,不懂书的内容,因为她只读过一些唐诗宋词和外国小说。也可能只是为了走路方便,吃饭时脚下清爽。
还好,床铺下面的没有动。这部《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当时就屈尊在那里。
《李卫公会昌一品集》,丛书集成初编,据畿辅丛书本排印。不到三百页的书,却分装四册,老年人读起来,轻巧方便,有不可言之妙。
李卫公就是李德裕,唐武宗时名相,新旧唐书均有传,传都写得很长,记其功业事迹。
旧书卷一百七十四,史臣称赞他的“禁掖弥纶,岩廊启奏”时说:“语文章,则严马扶轮;论政事,则萧、曹避席。”
评价很高。谈到他的缺点,则说:“不能泯是非于度外,齐彼我于环中。”这指的是他同牛僧孺等人的朋党斗争。“与夫市井之徒,力战锥刀之末,才则才矣,语道则难。”
新书卷一百八十,对他的缺失,说得比较委婉:“宁明有未哲欤?”
道与哲,都是很玄妙的,很难捉摸,也就很难判断有无。
对历史人物,我们只能信任史书的论断评价。近人吕思勉著《隋唐五代史》,称李德裕为人贼险阴狠。鲁迅在《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中,也说这人最后流窜岭南,是因为伤人太多,自食其果。鲁迅是从那篇传奇小说《周秦行纪》谈起的。
李的门徒写了这篇小说,署上牛僧孺的名字。小说是自述体,内容不止对当今皇帝大不敬,主人公并于冥冥之中,与前代皇后杨贵妃结合。然后,李德裕作《周秦行纪论》,咬牙切齿,罗织罪名,落实到牛的身上,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那文字真可以说是带有血腥味道。
奇怪的是,这篇小说,一直署着牛僧孺的名字,流传下来。当时皇帝,并未追究此事,牛本人也不曾辩诬自解,遂成为文学史上一桩奇异公案。这是因为,李党的这种栽赃做法,手段和目的太明显了。皇帝不会相信,读者也不会相信的。
小说写得确实好,为历代文学史家们称许。在当时可以说是富有开拓精神,并闯入了一个禁区。使人又奇怪的是,作者既有这般才能,为什么不自行创作,却去干这种事?为什么除此以外,又别无作品流传,却把版权白白送给了敌手?
李慈铭在他的日记中说,唐代的传奇小说,多是考不中进士,或考中进士而穷极无聊的人所为。故多荒唐之言,并好造作、揭露他人阴私。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
我现在读的一品集目录中,原有这篇小说和李德裕的《周秦行纪论》,都为编者删去。注云:朋党之见,不足示后。
盖为乡贤讳也。李德裕是赵郡人。
古代的所谓朋党,大概就是政见相同的集团;其间的斗争,就是政见不和吧?
李德裕在《论侍讲奏孔子门徒事状》一文中说:“西汉刘向云:昔孔子与颜回、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yǔ]稷与皋陶[gāo yáo],转相汲引,不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
在《朋党论》中,他又说:“治平之世,教化兴行,群臣和于朝,百姓和于野。人自砥砺,无所是非,天下焉有朋党哉!仲长统所谓:异同生是非,爱憎生朋党,朋党致怨隙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