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丛刊本《世说新语》,虽系明刻,实际上重开宋本,仅次真迹一等,确是善本。我现在阅读的,主要是这个本子。
我还从天津古籍书店,买过一部光绪十七年,湖南思贤讲舍刻的,经王先谦、叶德辉校勘的本子,共四册。第一册多题跋、释名,各一卷,第四册多考证、校勘小识,引用书目、佚文各一卷。材料多一些,但读起来,还是不如四部丛刊本醒目。
这部书,在书店翻阅时,标的定价是四元,当时我没买。
后来,请他们给我送来,书价已改为六元。临时加码,装入私囊,这是一些书商的惯技,所遇已非一次,我只好任他敲了一下轻轻的竹杠,权当送他的车马费。
杨守敬跋唐写本云:
自规箴篇孙休好射雉起,至张闿毁门止,其正文异者数十字,其注异文尤多,所引管辂别传,多出七十余字,窃谓此卷不过十一条,而差异若此。
这是考据家的发见,应该尊重,但与读书关系不大。后来的整理本,删去管辂别传七十余字,是因为这一注文过长,有些文字与正文关联不大。其他个别字的差异,则因为写本的遗漏或错误。如元帝过江犹好酒一条,末句:“酌酒一酣,从是遂断”。写本作“酌酒一唾从此断”,显然不雅。远公在庐山一条,“执经登坐,讽诵朗畅”句,写本脱“朗畅”二字,使句子不整。
像《世说新语》这类书,记载的是历史人物的言行,在古代,曾被列入史部,后来才改为子部小说类。史评家刘知几,曾对这样的“史书”,作如下评论:
孝标善于攻缪,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鱼,辨穷河豚。嗟乎!以峻(孝标名——耕堂注)之才识,足堪远大。而不能探颐彪峤,纲罗班马,方复留情干委巷小说,锐思于流俗短书,可谓劳而无功,费而无当者矣(《史通》)
但真正的历史家,例如司马光,在他撰写《资治通鉴》时,却常常取材于这类“小说”,读者信之,不以为非。
在古代,历史和小说,真是难分难解,能否吸取它的精华,全看自己的鉴裁眼光如何。
《世说新语》这部书的好处和价值,已见开篇引文。为更使览者明确,再引鲁迅论断:
《世说新语》,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类相从,事起后汉,止于东晋。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孝标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驳或申,映带本文,增其隽永。所用书四百余种,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中国小说史略》)
我读这部书,是既把它当做小说,又把它当做历史的。以之为史,则事件可信,具体而微,可发幽思,可作鉴照。以之为文,则情节动人,铺叙有致;寒泉晨露,使人清醒。尤其是刘孝标的注,单读是史无疑,和正文一配合,则又是文学作品。这就是鲁迅说的“映带”,高似孙说的“有不言之妙”。这部书所记的是人,是事,是言,而以记言为主。事出于人,言出于事,情景交融,语言生色,是这部书的特色。这真是一部文学高妙之作,语言艺术之宝藏。
虽是小品,有时像诗句,有时像小说梗概,有时像戏剧情节。三言两语,意味无尽。这是中国一种特殊的文体,一种文史结合,互相生发的艺术表现形式。
人言东晋,清谈误国,是否如此,不得而知。统观此书,其谈吐虽冲远清淡,神韵玄虚,然皆有助于世道人心之向善,即后记人物行止,亦皆备惩劝之功能,绝非虚无出世之释道思想,所可比拟也。
此书尚有清代纷欣阁刻本,亦称善本,寒斋未备。
1986年12月20日记
买《流沙坠简》记
我忘记了从什么地方知道这部书,并为什么想要买它。鲁迅日记的书帐上,不记得有没有这部书。有很长时间,我是按照他的书帐买书的。鲁迅曾经说过,罗振玉印的书是很贵的。
六十年代初,我从北京中国书店,购进这部书。可能只是因为慕名,也因为有些闲钱。书店的标签上定价是一百元,为甲等一级,可见其名贵,也是我藏书中价钱最高的一种。
书共两函,三大册。乌青布套,封面为土黄色,这是象征流沙吧。纸是日本印书用的宣纸,质地很好,国内是很少见的。罗氏的书,很多是在日本印行的。此书除图版外,文字部分全部系书写上版,楷书庄严秀丽,两个序文的字体尤佳。第一册,扉页里面有上虞罗氏宸翰楼印标记。罗序称:古简册出于世,载于前籍者凡三事:一、晋之汲郡:二、齐之襄阳;三、宋之陕右。序末记宣统甲寅,实为一九一四年也。
次为王国维序。略考简牍出土之地:一为敦煌西北之长城(出土者为两汉之物)。二为罗布淖尔北之古城(魏末以讫前凉之物)。三为和田东北之尼雅城等三地(古者汉遗物,近者隋唐之际)。王序末无宣统字样,只书甲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