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燕丹子》一书,就在这个地方终止了。《史记》却在荆轲刺秦失败之后,又写了高渐离的不寻常的举动,又写了鲁句践感叹的话。使文末摇曳生风,更拨动了读者怀古的思绪,增加了作品的悲剧效果。
耕堂曰:历史与小说之分野,在于虚构之有无。无虚构即无小说,正如无冲突即无戏剧。然在中国,历史与小说,实亦难分。有时历史的生动,如同小说,有时小说的翔实,超过历史。而历史家有时也从小说取材,小说从历史取材,则更为多见。但文体不能混淆,历史事实,有时虽出人意想,不得称为小说;小说虚构多么合情合理,也不得当作历史事实。
《燕丹子》与《荆轲传》,题材无出入,人物无等差,古人已因其有无虚构,判为泾渭。文体虽不同,写作艺术,仍有高下之别。仔细推敲,《史记》的剪裁塑造必胜。学者认为《燕丹子》成书于前,《史记》采摘之,亦未必然。要是秦汉之际,关于这一次政治性大事件的记载,关于荆轲事迹的传述,不会是一种,而是多种。其中有事实,有传说。事实有传闻异词,传说有夸张想象,记载有繁简取舍,不会一致。《燕丹子》为其中之精粹完备者耳。
1986年11月29日
买《世说新语》记
我们知道,鲁迅先生不好给青年人开列必读书目,但他给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的那张书目,对我们这一代青年,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我记得在进城以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搜集那几本书。《世说新语》就是其中的一种。
我先在南市地摊上,买了一本启智书局铅印的本子,只有上册。这本书后来送人了。
不久我在南开区一家废纸店,买了一部四部丛刊黑纸本的《世说新语》。那时,四部丛刊流落街头的很多,旧书店只收一些成套的白纸本,黑纸本无人过问,就都卖给废纸店了。
这部书一共三册,我给他三角钱,他已经很高兴了。
四部丛刊本的《世说新语》,是影印的明袁氏嘉趣堂刊本,首页有袁褧写的序,他说:
晋人话言,简约玄澹,尔雅有韵,世言江左善清谈,今阅新语,信乎其言之也。临川撰为此书,采缀综叙,明畅不繁。孝村所注,能收录诸家小史,分释其义,训诂之赏,见于高似孙纬略。余家藏宋本,是放翁校刊本。
目录后所附的高氏纬略说:
宋临川王义庆,采撷汉晋以来,佳事佳话,为《世说新语》,极为精绝,而犹未为奇也。梁刘孝标注此书,引援详确,有不言之妙。
从以上两段引文,可见古人对此书的评价。这是当之无愧的。
后来,我又在天祥市场,买了一本唐写本《世说新书》。
是罗振玉印的,极讲究,大本宣纸。这是《世说新语》最古的本子,系长卷,分藏四个日本人家,罗氏借来合印的。末附罗振玉手写的长跋,其中包括杨守敬初见此卷时的题跋。
这个写本,后来附印在中华书局一九六二年影印的,宋绍兴八年,广川董棻,据晏殊校定本所刻的《世说新语》的后面,当然是大大缩小了。这部书,我也购存一部,末附宋人汪藻所作叙录,包括书名篇数考证,考异,人名谱名一卷。
我买唐写本时,并不是打算考证《世说新语》的源流,对于这种学问,我是一无所知的。是为了习字。唐人写经,我已经有了几种,很喜欢这种楷法,这个写本,字更精采,也大一些。
买来以后,我临写过两次。发见:这个写本,虽为考古家所重,当做字帖也很好。如果当做书籍来读,就很费劲。抄写时,脱字、错字很多,很多地方,读不成句,或不明其义。
此外,有些字的写法,也很特别,虽系古法,已不适用于今日。
唐时,书籍靠抄写,为人抄写经卷,是一种职业。但这些书手,只写得一手好字,文化却不高明。抄写错漏之处,也不愿修改,因为那样一来,会使得卷面不干净,引起主人的不满。如果主人再不察,随即束之高阁,那就只能以讹传讹了。
无论是晏殊校本,还是陆游校本(实际也是根据的晏殊校本,即董棻刻本),都是在传写的基础上,经过整理的。古籍经过整理,总要进一步,但也要看整理者是什么人。如果遇人不淑,不学无术,妄自尊大,那古书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晏、陆二家,一代名宿,所校当然可靠。但四部丛刊本陆游跋语甚简略,并未说曾经他校改。文字可疑之处,已经后人校出,列于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