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了扬雄这篇《剧秦美新》,虽不甚懂,感到也不过是一篇歌颂新朝新帝的应酬文字,并没有多大的“政治问题”。
就因为他歌颂的是王莽,所以永远背上了黑锅。
至于那些直接间接,委曲、婉转或借古谕今,或将今比古,向“四人帮”献媚献策的文章,戏剧,诗词,小说,多数将作为失误,用覆酱瓶。少数出自名人之手,以后是否被人写入本传,编入本集,就难说了。
从传记里看到,扬雄是个可笑的人物,也是个可爱的人物。他的著作,当然不会因为一篇“美新”,失去全部价值。
我还有一本他著的《法言》,四部丛刊本。
《法言》之十三为孝至。其文曰:“孝莫大于宁亲,宁亲莫大于宁神,宁神莫大于四表之欢心。”
我很欣赏这几句话,愿家有老亲者,深思而力行之,这是孝的最高境界。扬氏著作,言词古奥艰深,然其切合实际,有见有识,类多如此。
三、颜说:“蔡伯喈同恶受诛。”
这是指他和董卓的关系。《后汉书本传》:
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伯喈名)名高,辟之,称疾不就。卓大怒,詈曰:我力能族人,蔡邕虽偃蹇者不旋踵矣!又切敕州郡举邕诣府,邕不得已到……
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
蔡伯喈为董卓逼迫,到他那里做了一些事,中间还曾想逃走。可是当董卓死后,他又为他叹了一口气,遇见了王允这种随便加人以罪名的“司徒”,就把老命送了。
《后汉书》的作者,在传后,写了一段“论”。对蔡伯喈一生的流离坎坷,不幸遭遇,三致意焉,是一段很有感情的文字。
蔡的事迹,还被编为盲词戏曲,千古流传。
文士依附权贵,凶多吉少,多有教训,蔡氏当明此义。既为所迫,迫者已死,即当离去。何以又坐在新的权贵面前,发出叹声?是感情冲动吗?
四、颜说:“刘桢屈强输作。”
《三国志本传》:
其后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
这个故事,蒲松龄曾写进《聊斋》。其实是件小事,也谈不上倔强不倔强。太子高兴,叫夫人出来和作家们相见,当然不是为了叫人们都伏下。如果都伏下,那又叫她出来干什么?刘桢可能少个心眼,没想到这是不能平视的,于是就获罪了。可怪的是,出面干涉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操。他当然是从政治上考虑的。这与后来王勃的遭遇极相似。
《旧唐书文苑传》:
沛王贤闻其名,召为沛府修撰,甚爱重之。诸王斗鸡,互有胜负。勃戏为檄英王鸡文,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
一篇游戏文字,召来失业,高宗也是从政治上考虑的。
以上,是指颜之推,用寥寥几个字,概括作家的生平行事,多有言过其实之处。
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固有其个性的原因,但还有历史、环境、所遇,多种原因。也很难分清主次。颜之推为了教育子弟,强调一下个人修养,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忽视历史与客观的原因,则使不幸的作家,蒙冤更深,对子弟的处世,也没有好处。
1987年11月28日
之三
一
《颜氏家训文章篇》:
夫文章者……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行多途。
古时,宦途和文途是不分的。文章写得好,就可以做官。
封建王朝,长期以文章取士。唐宋以前,文学大家,都有官职。一边做官,一边写作。文章好,官声益隆;官越大,文章也更为人贵重。元明以后,渐渐有了不想做官,只想写文章的布衣、隐士。各人情况不同,也时有变化。观其主流,仍以做官为目的。
其实,做官、作文都好,主要根据自身的才能。做官、利民、教民的机会更多一些,效果也更大一些。但自从有了专业作家,为数虽甚少,却使宦途与文途时分时合。身在文途,自鸣清高,却不忘仕进;身在宦途,也不忘以文途为退身之路,失意之后,又拿起笔来。